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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报信

三月十四这天,阮玉山处理完了州府事务,回到家吃毕了饭,依旧是去堤坝上监工。

阮峙的尸体过完正月便已下葬,阮玉山到底是不忍心,若真让这么一个老人一年四季守在那儿,过完雪季,尸体也该臭了——他再是六亲不认,也不能拿处理蝣人头颅那套法子处理阮峙的尸身以保其皮肉不腐。

倘或真这么做了,阮峙怕是气也要气活过来——但话又说回来,如果真能起到这么个效果,阮玉山反倒乐得一试。

丧礼上阮峙的一家儿孙全都不曾露面,直到骨珠送入陵园,也不见阮峙的亲眷来看一眼。

阮玉山能明白。人是他逼死的,只要他在,阮峙的亲眷不愿出现也很合理。

偏偏他也不是个为了让别人舒坦露面自己就委曲求全躲起来的性子。

不来便不来。阮峙是他逼死的,阮峙的儿孙又不是他逼退的。

办完丧事,他打发云烟往阮峙家里送了些金银,这事儿便算揭过了。

他没有关心阮峙亲眷的下落,只定时打发云岫送一笔不菲的银钱到阮峙家中,听云岫每次回来汇报都说出门接待的是阮峙家中女客,便也不细问。

西北的太阳临近四月已有几分毒辣,这天阮玉山在坝上,石渠的监工正顶着日头和他商议是把渠宽定位五丈还是四丈时,云岫忽拎着一个食盒和一封书信过来,说骑虎营有急报。

阮玉山示退了身边的监工,带着云岫走到一旁的亭子里,接过书信拆开快速看了看,果不其然,信上说大渝樊氏的兵马在逐渐逼近州西,似有异动。

“还真是席莲生。”阮玉山合上信,冲云岫笑道,“记得死在燕辞洲的那个小老板纪慈么?如今找咱们寻仇来了。”

“他果真没死?”云岫道,“竟是大渝樊氏的公子?”

阮玉山不置可否,只看着云岫手中的食盒问:“这是什么?”

云岫这才将食盒放到桌上,打开道:“陈维的夫人年前去了营里陪他过年,此后一直在营里住着,知道您爱吃她的酱驴肉,特地给您做了份,让驿使一并送来。”

阮玉山便笑:“这东西也不能没酒没饭空口吃啊!”

说着便拿起食盒里的筷子夹了一块放进嘴里。

“做得好。”阮玉山把筷子递给云岫,“你也尝尝。”

云岫接过筷子,阮玉山又低头看见这里头一盘子驴肉,不免想起当初离开穿花洞府前一晚钟离四对着他破口大骂的那些话,如今再回忆那荒诞的一幕幕,心里早没了当时无可奈何的怒意,只剩一些油然而生的好笑和淡淡的思念。

也不知钟离四当初究竟是从哪些话本字里学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话,他怎么就忘了临行前把话套出来,顺便把本子一块儿给带走呢?

云岫看见他对这盘酱驴肉发出莫名其妙的微笑,轻声提醒道:“这只是一盘驴肉,不是阿四公子。”

阮玉山指了指他,刚开口要骂,忽瞥见食盒下方的木格与盒子边缘有一道缝隙,像是道路颠簸途中不慎抖开的。

他微微皱眉,把装肉的碟子拿出来,用手在木板上敲了敲,又对云岫道:“拿匕首来。”

云岫掏出匕首,不等阮玉山吩咐,便把木板撬开。

底层果然有一个暗格。

怪异的是暗格中什么都没有,只是食盒底部为了防烫防水,在最后一层木板上缝了块布。

这在寻常人家中很是常见,一半布下还垫有两层油纸。

唯一值得怀疑的是这块布上的刺绣。

阮玉山神色愈发凝重,偏了偏头,两手叉在腰侧,沉声道:“把布裁下来。”

云岫将食盒底层的垫布裁下来,交到阮玉山手上。

布上的刺绣谈不上巧夺天工,但也还算精致,一看就是时常做缝补女红的人做出来的。

阮玉山先没琢磨上头的图案,而是把针脚反复看了几遍,确定绣迹是只有陈维的妻子会织的界线,才把布翻到正面,观察刺绣的内容。

碍于绣布的大小,上头许多东西绣得小而密,但丝毫不影响观看。

刺绣的图案非常清晰明了,右侧是一片聚集的火红珊瑚,珊瑚中央有一个非常显眼的黑色太阳,而珊瑚外侧,则是被许多个黑色太阳围住了。

阮玉山看清楚上面的东西后,把绣帕递给云岫:“你瞧瞧这图,像什么?”

“八卦阵。”云岫说,“怎么只有黑点没白点。”

“说像倒也像。”阮玉山笑道:,“你知道这上头的黑太阳指什么?”

云岫又把帕子拿近了些,看仔细后,脸色一变:“是樊氏的图腾。”

“这珊瑚又是什么?”阮玉山问。

云岫攥紧帕子:“是咱们的人——骑虎营被包围了。”

“那你再看看,珊瑚中间,也就是咱们的红太极那块儿,怎么又多了一个黑太阳?”

云岫愣了愣,眉头紧皱,半晌,猛地看向阮玉山。

“不错。”阮玉山点头,“营里出内奸了。”

他再次拿出被合好的信封,放到云岫眼前:“你说写这封信的人,和寄食盒来的人,是一个心思吗?”

“不会。”云岫摇头,“倘或寄信之人没有异心,只需将内奸一事写在纸上请求支援,何须陈夫人千辛万苦绣一副刺绣藏在盒底,冒着被内奸发现或者我们不会发现的风险传递消息?”

阮玉山摇了摇头,又指着那张刺绣道:“你仔细看看这图,上头只有一个黑太阳——也就是说内奸是谁,有几个,其实相当明确,至少陈维的夫人对此很明确。而营中其他人,都是干干净净的红珊瑚,他们很可能根本没有察觉到身边出了奸细。”

“您的意思是,寄信之人,要么是内奸本人,要么根本不知晓内奸一事?”云岫想了想,又问,“会不会是受内奸胁迫?”

“我看信的字迹,是左将军吴淮的手笔。他的为人你我都清楚,即便战死也不会投敌。吴淮不会是内奸。”阮玉山绕着桌子走了两步,目光放到远处尚未完工的石渠上,“吴淮武功仅在你我之下,若要说威胁,骑虎营也找不出几个能拿捏住他的人。”

这话说完,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一个人。

俄顷,云岫率先打破:“世子也在军营。”

“他身上戴着阿四给的镇气环,克制了玄气。即便是个蝣人,也很难发挥出强大的力量压制住吴淮。”阮玉山似是不愿意去相信自己的猜测,“更何况在收养他之前我便探过他的底细,阮铃除了些偷鸡摸狗的三脚猫功夫,只剩一身蝣人自来的蛮力,在雾照山上我也刻意没有叫人教他训练,他打不过吴淮。”

话音未落,他突然眸光一凛,看向云岫:“阮铃离开穿花洞府前,上路的包袱,是你收拾的,还是他收拾的?”

云岫道:“我本打算叫人替他收拾,但被世子拒绝了。”

“也就是说是他自己收拾的。”阮玉山又问,“关着门收拾的,你没看见装了些什么?离开骑虎营时,你可曾检查过他的包袱?”

云岫微怔:“没有……到了军营,他的包袱我就再也没见过——您是觉得,他会利用梅树下的那颗妖灵?”

阮玉山偏头沉思了片刻:“罢了,这也不过是最坏的可能。”

云岫垂下眼,顺着阮玉山的话道:“如若是世子叛变,总不该陈夫人率先察觉。”

“问题就出在这儿。”阮玉山说,“我想不通什么内奸会让陈维的夫人最先发现。按理,就算她先察觉内奸,也没理由不告诉陈维,既然告诉了陈维,那吴淮就该知晓。唯一的可能,就是陈维出事了。”

他看向云岫:“你觉得内奸,会是陈维吗?”

“属下不知。”云岫犹豫了片刻,提醒道,“陈夫人和右将军,很恩爱。”

“你说得对。”阮玉山点头,“他二人夫唱妇随,相当恩爱。陈维的夫人自来以贤惠闻名,所以即便陈维叛变,她也也很有可能不会告发他。能让她做出此番举动的向我传信的,只剩一个可能。”

他的话点到为止,云岫却听得很明白。

后者沉默了一瞬,点明道:“陈维死了。”

阮玉山许久没有说话。

他的指尖缓慢地点在桌上,盯着前方被太阳照得锃亮的石渠:“右将军死了,偌大的军营,没一个人来通报,反倒写信催我速速前去……有意思。”

一语未了,阮玉山蓦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猛然转头朝南方望去。

南边除了大片的石子地,什么也没有。

云岫意识到几分不对劲:“老爷?”

阮玉山不搭理他,突然变得很焦急一般,径直走向南面的空旷地,又在太阳底下来回踱步。越走,脸色就越难看。

待他走回亭子里,脸上已出了细密的冷汗,放在胸口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备马……备马!”

云岫当即回府里备马,才走了两步,又被阮玉山叫回来:“把州南朱雀营里,贺明均通敌的信件和豢养的那只鹰一并带给我,你留在府里监工,从即日起,府中一切人手听你调换。”

见云岫站着不动,他才又道:“我的令牌另有其用,不能给你。”

随即又不耐烦地把手上的扳指取下来扔给云岫:“我说你那么认死理做什么?我不在的时候,你只要说一句所有人听你的,这满府上下除了阮招,还有人敢不听你使唤不成?”

他捂着心口,着急地踱步,冲云岫挥挥手:“快去拿东西!”

阮玉山若有所失。

——刺青在失效。

钟离四的方位在他的感知中正飞快地朝雾照山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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