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李瑛造反的消息像一颗被投入曲江池的巨石,溅起的不是水花,而是席卷整个长安的大浪。这消息跟长了翅膀的胡蜂似的,大清早刚从东宫漏了点风,晌午就飘遍了长安城的犄角旮旯。
前一刻,大明宫还静悄悄如沉睡的巨兽,下一刻,东西两市、里坊街衢,连平康坊的姑娘们调笑的间隙,都在交换着这个足以让天地变色的消息。
太子被废了!
以宁王为代表的整个宗室圈,瞬间诠释了什么叫“集体作鹌鹑”。
往日里那些趾高气扬、行走带风的龙子凤孙、皇亲国戚们,此刻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披上羽毛,钻进草堆里,连大气都不敢喘。各家府邸门前车马稀落,往日求见者络绎不绝的门槛,如今门槛冷清得可以任由麻雀跳跃。
为啥?
不是不想管,是不敢管。
这潭水太深,太浑!
一边是当了二十多年太子、根基深厚的李瑛,一边是圣眷正浓、枕边风威力堪比台风“杜苏芮”的武惠妃,外加一个笑里藏刀、正在权力舞台上急速攀升的李林甫。
这阵容,这配置,谁掺和谁倒霉!
站队太子?那就是谋逆同党,抄家灭族套餐了解一下?
站队惠妃?太子毕竟是多年万一陛下念及旧情……虽然看目前这架势,旧情大概比一张纸还薄。
毕竟,太子反的是当今圣人李隆基,这可是皇家骨肉相残的烂摊子,掺和进去,轻则丢官贬谪,重则脑袋搬家——宗室里的人精们个个揣着明白装糊涂,谁都不想往这浑水里跳,毕竟“活着”才是大唐宗室的第一要务。
但圣心难测,谁都不知道李隆基陛下那颗充满了政治手腕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
于是,宗室们达成了空前的一致:装死。
不串门,不议论,不上书,不表态。家家关门闭户,教导子弟,近日风声紧,都给我在家老老实实读书习字,谁敢出去瞎晃悠,腿打断!
就在这万马齐喑、鹌鹑成风的氛围中,一道身影,却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噗通”一声,瘫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此人正是开元盛世最后的良心,文人宰相的标杆——张九龄。
消息传来时,他正在书房挥毫,准备写一篇关于如何加强岭南与中原文化联系的奏疏。当心腹家人连滚带爬、面色惨白地冲进来,禀报太子带兵造反被废的消息时,张九龄手中的笔“啪嗒”坠地,他愣了三息,刚想起身唤幕僚,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后腰抵着书架,架上的旧卷“哗啦啦”掉下来好几本,砸在他脚边,全是往年他教太子读书时的批注本。
“太子……殿下……”他喃喃着,眼神空洞。
张九龄扶持了大半辈子的太子啊!
从李瑛还是懵懂少年时,他便是太子师,悉心教导,循循善诱。他教他圣贤之道,教他治国之策,希望他能成为像太宗、像当今陛下早年那样励精图治的明君。
他为了太子的地位,多少次在朝堂上据理力争,多少次驳斥武惠妃一系的攻讦,多少次顶着压力,维护着嫡长子继承制这在他看来关乎国本的法统。
可以说,他张九龄的政治生命,早已与太子李瑛紧紧捆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可如今倒好,太子转头就给了他这么个“惊喜”——活像养了半辈子的白菜,没等收割,就自己烂在了地里。
这位以风度翩翩、直言敢谏著称的宰相,此刻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大势已去”。
只是他不甘心,张九龄挣扎着爬起来,颤抖着手,连夜写就了一封封情真意切、引经据典的奏书。字字血泪,他试图为太子辩解,试图提醒皇帝这背后可能有阴谋,试图挽狂澜于既倒。
然而,这些奏书连个泡泡都没冒起来就石沉大海了,沉得无声无息,了无痕迹。
大唐,这片他为之呕心沥血、奉献了大半生的煌煌巨舰,似乎已经没有了承载他张九龄的船舱。
船长嫌他这块压舱石太硌脚,水手长正忙着把他踹下船,而其他的船员们,要么冷眼旁观,要么已经在帮着递踹人的脚了。
他要做为一个失败者,被这座他经营了数十年的长安,扫地出门了。
昔日里前呼后拥、门庭若市的宰相府,早已变得门可罗雀。
但是!我们的张相公,他偏偏很乐观!毕竟是一个头铁得硬刚暴怒李隆基的猛人,他不铁谁铁:
他捋着已经花白了一半的胡须,对前来探望、愁眉不展的弟弟张九皋①说:“无妨,无妨。陛下虽是天子,亦是父亲。我大唐,还没有杀子的皇帝。虎毒尚不食子啊!”
他自动忽略了历史上那些不那么和谐的父子关系。比如汉武帝杀太子刘据,赵武灵王饿死沙丘呀!
大唐立国以来,礼法森严,仁孝传家,不会有事的!
“流放对太子来说,也好。”张九龄继续自我安慰,或者说,是在为他那即将崩塌的政治信念寻找最后一块遮羞布,“远离长安这是非之地,或许能得个清净,反思己过,将来……未必没有转圜之机。”
他说这话时,眼神飘忽,显然自己也不太信。
张九皋也不欲多说,他因兄长关系一度受到重用。现在兄长罢相,他也将被贬出长安,估计这是此生最后一面了。
兄弟二人互相宽慰着。
这大概就是文化人最后的倔强吧:即使输光了裤衩,也要保持风度,并且坚信世界终究会讲点道理——比如,父亲不会杀儿子。
只是李隆基不是文人,更不讲道理。
此事出后,长安城上空笼罩着政治低气压,大人们一个个愁云惨淡、如丧考妣之际,李暮他的生活却依旧是阳光灿烂,鸟语花香。
原因无他,心大,且年轻。
院中榴花如火如荼,全然不顾人死活的开着,李暮就喜欢它这股劲儿,热热的,烫烫的。
所以背着小剑,就它底下练。
李暮的武术老师裴旻,近来因为太子事件,被紧急抽调去宿卫宫中,加强安保等级,自然不可能再按时教李暮练武,裴旻派人过来时,还颇有些歉意,觉得耽误了李暮。
李暮摆摆他的小胖手,对着来人,笑盈盈道:“无妨!告诉裴师傅,让他安心保卫皇城,我这边没事,我还小!”
他口中这么说,转瞬间找到他的阿兄,开启顶级VIP一对一教学。
李小暮的教师资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太宗陛下,亲自授课!
庭院中,榴花树下,李暮手拿一柄量身定做的小木剑,像模像样地比划着。而他上头,李世民时而点头,时而蹙眉,进行着指导。
“不对不对!昕光奴,手腕要稳!步伐要活!朕当年手持弓箭,尉迟敬德持槊,虽百万众奈我何!靠的就是这气势和精准!你这软绵绵的,是要给敌人挠痒痒吗?”
李暮嘟着嘴:“阿兄,我才六岁。”
六岁耶,他能每天练剑,练弓,他还不棒吗?
“哼!朕六岁时……”李世民刚想吹嘘自己六岁就能拉硬弓,忽然想起好像也没那么夸张,于是改口道,“……朕六岁时就知道要勤学苦练了!骑射,剑术,枪法,每一个你都要好好练,苦功夫没下到位,便是差之千里。再来!记住这招,要快!要准!要狠!你要用劲儿!”
他说着提剑,挽了一个剑花,演示给李暮看。剑光如白练,青年面容俊逸,姿态潇洒。
“你要最好的弓,最好的马,最好的先生,你也得是最好的。”
李暮看得目不转睛,吸了吸小肉肚子,小短腿努力迈开,木剑挥舞得虎虎生风……呃,是呼呼带喘。“对!我什么都配得上!”
那认真的小模样,让李世民教的更起劲了。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练剑。
练完剑,擦了把汗,李暮正准备去骚扰……哦不,是去问候他的另一位老师,大名鼎鼎的诗人王维王摩诘时,他的余光瞥见王维正一脸凝重,在他那小院里的竹影下踱步,似乎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李暮眼珠滴溜溜一转,小胖脸上露出了一个“我懂了”的笑容。他与李世民对了个神色。
他这位心思细腻、在政治漩涡中力求保持平衡的老师,忍不住了。
果然,片刻后,王维似乎下定了决心,整了整衣冠,朝着李暮所在的花厅走来。
李暮立刻收起自己不那么纯良的表情,换上一种天真无邪、人畜无害的乖宝宝模样。
“昕光奴,”王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为师想出去一趟。”
“好呀好呀!”李暮跳起来,拍着小手,“老师我们去哪儿?西市看胡旋舞?还是东市买新到的珊瑚?我最近还准备开一间铺子,我带你去看看。”
王维看着徒弟这没心没肺的样子,沉重的心情莫名轻松了一点点。他压低声音:“我想去张相府上。”
李暮心中暗道:果然!
但脸上却适时的露出一丝困惑:“张相?是……那位要被……呃,离开长安的张相吗?”
王维点点头,面露犹豫,看着身边这个玉带锦袍、粉雕玉琢的小孩,良久点了点头。
一刻钟后,一辆并不起眼的小车,悄无声息地驶离了李暮的府邸,穿行在长安城略显空旷的街道上。
沿途巡逻的金吾卫似乎也受到了紧张气氛的影响,盘查严格了些,但看到车上是李暮,也就立马放行了。
“昕光奴,你……你毕竟是寿王殿下那一系的,武惠妃那边。你去见张相,会不会不太好?”
王维还是担忧李暮,
李暮与李世民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所以才要跟你去啊!
李暮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王维是文人,是张九龄欣赏的后辈,他去探望合情合理。自己一个六岁小屁孩,跟着老师去串个门,谁能说什么?况且,张九龄现在就是个等着被清理出长安的废臣,墙倒众人推,谁还会特意盯着一个失势老臣的府邸,就为了抓一个小孩的把柄?
但他王老师可听不得,王维一直以为他教出来的李小暮,虽然贪财,但是个再纯良不过的小孩。
李暮才不想破坏这种温良印象。因为他就是王老师的乖小暮呀!
“可我也是您的弟子啊!”
于是,李暮仰起小脸,表情无比真诚,一本正经的说道“老师敬重张相,弟子自然也该去送送。尊师重道嘛!况且我太小啦,什么都不懂,就是去给长辈磕个头,没人会担心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我还可以帮老师拿东西呢!”
说着,他还炫耀似的拍了拍自己并没什么肌肉的小胳膊。
王维看着他那副“我可有用了我”的样子,终于被逗笑了,心底最后一丝顾虑也烟消云散。“好,那就走吧。”
车子刚在张府那条巷口停下,就遇到了一个熟人——裴迪。
裴迪是张九龄的忠实幕僚,也是王维的好友,一位恬淡寡欲、热爱自然的文人。此刻,他正指挥着几个仆役,往一辆看起来颇为朴素的马车上装箱笼,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色。看到王维,他急忙迎了上来。
“摩诘!你来了!”裴迪的声音带着感激,“相公他……唉,正在里面闷坐呢。你能来,他必定欣慰。”
王维握了握他的手:“必然要来的。相公此去……山高路远,万事小心。”
裴迪重重叹了口气:“我自是随相公一同去荆州。长安虽好,已无我立锥之地。”
这时,裴迪才注意到王维身后那个探头探脑、眼睛亮晶晶的小家伙。“昕光奴也来了!”
王维笑起来,“他硬要过来,还备了礼。”
李暮立刻上前,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奶声奶气:“昕光奴见过裴先生,好久不见,先生。”
裴迪看着这漂亮得不像话的孩子,忍不住微笑,他经常参加王维的诗宴,和李暮很熟,“进来,快进来!”
于是,李暮这个武惠妃一系,就这么借着老师的虎皮,大摇大摆地踏进清流领头羊的家门。
其实也不算大摇大摆,毕竟现在明面上武惠妃和张九龄还是政敌,敏感时期,该避的嫌还是要避,也唯有李暮年纪小,别人不在意了。这就好比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更何况一个跟着大人来串门的小豆丁?
你瞧,这要是换成他那个叔父寿王李瑁过来试试?别说进门了,估计刚靠近张府百米范围,就得被无数双关切的眼睛盯上,回头参他一本“勾结罪臣,意图不轨”,那寿王的小腿估计得被他娘武惠妃亲自打折!
他就不一样了!他李小暮,是王维的亲传弟子!还是唯一哦!
他老师是清流,四舍五入,他也是半个清流!
张府果然一片萧索。往日里络绎不绝的访客不见了,精明干练的属官幕僚也散了七七八八,只剩下几个老仆在默默收拾行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繁华落尽的悲凉。
世态至此!
裴迪引着他们来到书房。推开门,只见张九龄独自坐在窗下,背影显得有些佝偻。
“相公,王摩诘和他弟子李二十九郎来探望您了。”裴迪轻声通报。
张九龄缓缓转过身。
李暮乍一见,心里便是一声惊叹:不愧是史书盖章的“风度酝藉”!
张九龄像老了十岁。头发几乎全白了,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脸上刻满了失意,那是一种从权力巅峰跌落泥潭后的落寞,藏也藏不住。腰身也不再挺直,微微弯着。
但!奇妙的是,即便是在如此颓唐的状态下,张九龄眉宇间那股清气、那股读书人的风骨,依旧顽强地存在着。
就像一株被风雪摧折的老梅,枝干虽弯,但那股暗香,那股精神气,并未完全消散。
李暮乍一见,便觉欢喜。
这种欢喜,谁懂,张九龄对李暮的诱惑力,类似于后世的粉丝见到了落魄但依然有型的偶像,恨不得抱着来一口……
他若有张相,他真能召集一波文士,然后……
咳,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估计会被当成小疯子扔出去。
“张相,张相,”李暮在心里默默练习着开场白,“咳,你别看我六岁,但我可有用了!我能赚钱,会来事,后台硬,跟我混,保证你晚年生活……”
精彩纷呈!
算了。
这招忽悠王维或许还行,忽悠张九龄这种在官场混了大半辈子、人老成精的人物,他还是省省吧。
李暮很有自知之明地掐灭了这个念头。
张九龄看到王维,眼中闪过一丝暖意,再看到王维身后那个漂亮得过分的小孩,先是微微一怔,随即也认了出来。
是了,河东郡王家那个素有“神童”之名的小郎君,宫中宴饮,也曾见过几次。小小一个,有次还在大典上跟圣人敲鼓,节奏居然没乱,让人印象深刻。
他对李暮没什么太大恶感。一来,孩子确实还小;二来,张九龄此人,对李唐皇室的小孩,总还是存着一份长辈的包容之心。政治斗争是大人之间肮脏的游戏,与稚子何干?
他只是再次感慨,这小孩模样生得实在是好。
肌肤白皙,冷而秀丽,五官还没完全长开,带着孩童特有的柔软轮廓,却已经漂亮得让人眼前一亮,像是观音座下的金童不小心跌落凡尘。
出身皇家的,历代都挑美人成婚,再不济也纳几个美貌的妾室,一代代优生优育改良下来,后辈的颜值总是有保障的。张九龄见过的皇室小郎君不少,个个都能被夸一句“美姿容”,但看到李暮,他仍然觉得,这孩子是其中拔尖的。尤其是那双眼睛……
小孩的眼睛很漂亮,眼型是标准的桃花状,但现在还没彻底长开,残存着孩童的圆润稚气,眼尾却又已经能看出微微上挑的弧度。此刻他安安静静站着,好奇地看过来,那双眼睛便像是琥珀,清澈透亮。
当他弯唇一笑时,眼底沉着那些细碎的金色光芒仿佛被搅动了起来,简直是顾盼神飞,灵动至极。
“小郎君目若秋水。”张九龄不由自主地轻赞了一句,算是打了招呼,“摩诘,尝尝这茶,还是去年岭南的新茶,放了些时日,味道更醇厚了。”
李暮听了夸奖,心里美滋滋的,小胸脯挺了挺,可目光落在那杯深褐色的茶水上时,眉头还是跳了一下——不是他挑嘴,实在是大唐的茶,简直不堪入目!又是煮又是加姜、加枣、加盐,喝着跟菜汤似的,他到现在都想不通,王维和张九龄这俩人,怎么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还喝得津津有味。
大唐的茶,对于他这个灵魂见识过后世清饮泡法的人来说,实在是不堪入目,堪称黑暗料理界的翘楚。
李暮内心吐槽,但脸上依旧保持着乖巧的笑容。不过,转念一想,茶难喝,这两人长得好看啊!张九龄是老帅哥,王维是中年美大叔,看两个美人……哦不,美男子饮茶,就算他们喝的是刷锅水,那画面也是赏心悦目的。
李暮,表示眼睛很舒服。
他直接开口道,声音清脆:“谢先生夸奖。听闻先生即将远行,路途遥远,我与老师心中挂念,特意给先生备了些薄礼,聊表心意。”
他特意强调“我与老师”,把自己和王维捆绑在一起。
拿他当普通宗室子弟可不行,他李小暮今天是以王维弟子的身份来的!是文化圈的自己人!
他是王维,唯一的,亲传,不是挂名!是唯一!
这身份,得焊死了!
他这一开口,王维也是笑起来,接话道:“昕光奴有心了,为先生备了不少玩物、衣食,都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只盼先生路上能方便取用,略解疲乏。”
说着,示意随从将几个包裹奉上。
张九龄怔忡片刻。他失势以来,门庭冷落,昔日巴结奉承者避之唯恐不及,没想到王维还念着旧情前来探望,更没想到这小小的孩童竟也如此有心。心中也不由得起了几分真实的兴致,而非仅仅是客套。
“那便多谢小郎君了。”张九龄的语气温和了许多。
李暮笑吟吟,趁热打铁:“老师常教导我,要尊师重道。他待张老若恩师,昕光奴心中,亦然。”
他言罢,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小脸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羞赧,从他那件做工精致的小锦袍内袋里,费力地掏啊掏,最终掏出了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黄澄澄、亮闪闪的——金子!
“我还为张老备了些金银,十块金饼。”李暮捧着金子,像是捧着一颗真心,“先生风骨,清峻高洁,昕光奴也不知道您愿不愿意收这阿堵物,所以一直贴身带着,没敢轻易拿出来。”
他说完,将金子轻轻推到张九龄面前。
唐代金饼的标准重量一般为十两,开元年间,1两黄金约等于10贯铜钱,1贯铜钱为1000文,所以1两黄金相当于10000文铜钱。李暮十块十两的金饼,总相当于100万文钱。在今天,相当于一百多万元人民币。
张九龄看着那堆金子,愣住了,随即叹了口气,语气复杂:“小郎君出手……甚是阔绰。”
往日张九龄位高权重,想给他送东西的人能从张府排到朱雀街,金银珠宝、奇珍异宝堆得能放满一间屋子,可他从来没收过;如今他被贬成了荆州长史,眼看就是树倒猢狲散,人走茶凉的局面,那些人躲他还来不及,哪还会有人送东西来?再说他当了这么多年宰相,一直靠着俸禄过日子,既要养一大家子人,还要接济手下的幕僚,一辈子的私产加起来,都没到过千金——说出来都没人信,一个堂堂宰相,居然穷到这个地步。
千两金子听着多,换算到李暮所知的后世购买力是几千万,对张九龄这个级别的高官,随便出个意图,就有人上赶着把钱给他。所以才说张相是真真是处高位而不慕利,姿态高洁。
“这于我不算什么。”李暮说得云淡风轻,一副小土豪的派头,“先生若能收下,路上宽裕些,昕光奴便觉得是大大好事了。”
李暮倒不是吹牛,他是没觉得这钱有多贵重,在他心里,十块金饼跟三十文钱也差不了多少。自从接过家产,他就没为钱发过愁。
他的文趣阁一年出一个新品,卖的化妆品,京里的贵妇们抢着买,简直是暴利。再加上王府的封地收入、商铺租金,年末的账本摊开,看十几天都看不完。别说一百两金子了,就是三百两、三千两,他也拿得出来,这点钱对他来说,简直是九牛一毛。他爹当年玩不转,纯属是太菜。怪不了别人。
王维想起自家徒弟那赚钱跟呼吸一样轻松自然的能力,嘴角忍不住抽动了一下,也劝道:“张相,孩子一片心意,您就收下吧。此去荆州,用钱的地方不少。”
他与张九龄又低声交谈了些许,简单说了些李暮的情况,比如天姿聪颖,行事颇有章法云云,听得张九龄都不由觉得夸张,心道真是待之若子,王摩诘何曾如此爱重过别人?
张九龄这厢跟王维说完话,看着旁边那个安安静静坐着,但一双琥珀色大眼睛始终滴溜溜跟着他们转的小孩,鬼使神差地,带着几分玩笑,也带着几分考较和好奇,问道:“那昕光奴如此厚赠,是有什么事情,需要老夫为你做的吗?”
他唤了李暮的乳名,显得亲近了些。
王维在一旁,忍不住以袖掩面。
老宰相怎么看出来,他这弟子,向来是无利不起早,不会平白无故送钱送物,肯定是有求于人的。他也没说呀!
李暮对着王维扁扁嘴,脸上摆出被冤枉了的委屈小表情,王维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小肉爪,他才收敛神色,非常认真、非常诚恳地说道:“先生,昕光奴别无他求。只愿先生此去荆州,路途平安,身体康健。往后……能与我通通信。”
图穷匕见后,他仿佛鼓足了勇气,声音提高了一点,又道:“我很钦佩先生的学识才华,风骨气度。所以想要先生闲暇时,可以与我做个笔友,就是平常书信往来,诗词唱和也行!”
爱拼才会赢!先交笔友!李暮确实有所求,他小算盘打得精着呢。书信往来几回,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是朋友,互相多写几次信,探讨下人生哲理,吐槽下地方政务,这关系不就好了吗?这不比直接上来就“先生跟我干吧”要自然得多?
他老想要张九龄了!张九龄呀!活的呀!这放在后世,相当于拿到了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私人邮箱外加微信好友位啊!虽然说大唐群聊里多到数不清,但是吧,都没有几个属于他,由他引见的。
他在群里没人!那可不行!
他其实好馋房谋杜断狄公这种了,他也想要一个属于他的谋臣。
想到这里,李暮得寸进尺,巴住张九龄的衣袖,轻轻摇晃,开启撒娇大法:“先生,先生,能现在就给我写份字吗?就当是留念!”
“我也可以送先生的!我最近诗作得了老师指点,自觉进步不少,写得可好了!我们互相写诗赠予对方,便算是好友了,好不好?”
他这一笑,带着孩童特有的纯真和毫不掩饰的渴望,仿佛整个房间的光华都聚集到了他那张小脸上,真真是陡生光彩,连这间略显昏暗的书房都亮堂了几分。
王维以手扶额,简直没眼看:……,你小子。
这顺杆爬的本事,真是与日俱增。
张九龄看着这小孩,连日来积压在心中的阴霾和失意,竟然被冲散了不少,一种莫名的、久违的畅快感涌上心头。
他被这孩子的赤子之心打动了。
“可以。”张九龄的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真正舒心的笑容,“昕光奴想要我写什么呢?”
李暮一听张九龄答应了,顿时心花怒放,张口就想来那句千古名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但他嘴巴刚张开,猛地刹住了车!
等等!这首诗……好像是张九龄被贬荆州之后,在旅途中所作的吧?
他大学选修课上听老师八卦过,说张九龄前六十年为官做宰的时候,忙于政务,诗写得不算多,虽然也有佳作,但真正爆款、流传千古的那些,好像都是后面这几年被排挤出长安,在贬谪路上和荆州任上写的。所谓“文章憎命达”,“诗人不幸诗家幸”啊!
现在他还没写出来呢!自己这要是先念出来,算怎么回事?
剽窃?还是预言?搞不好会被当成妖怪抓起来!
那现在让张九龄写什么?
李暮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除了“海上生明月”,张九龄还有什么诗是能排进小学生必背古诗词排行榜前一百的啊!
emo,哞哞,早知道他会穿到唐朝,他就算是吃,他也把唐诗三百首吃了!
可恶!
书到用时方恨少,李暮急得小脸微红,下意识地托腮,肉嘟嘟的小脸被手掌挤得更加圆润,一双琥珀眼求助似的看向王维:老师!救命!提示一下!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王维故意扭开头,欣赏着窗外,心里暗笑:让你小子平时不好好用功,现在抓瞎了吧?
张九龄看着这小孩刚才还信心满满,此刻却愁眉苦脸,肉脸都被托得变了形,实在是有趣,一点都想不起来生气,反而生了逗弄的心思。
他捋着胡须,故作严肃:“昕光奴口口声声说钦佩老夫,莫非老夫昔日写过的那些诗,竟然没有一句会吟的?”
李暮心里“嘤嘤嘤”直叫,心想这下丢人丢到唐朝了!
装逼失败现场!呜呼哀哉!唐人就是太有文化了,随便拉出个都能背诵全文,他这种半吊子穿越者简直没法混!
连飘在空中的李世民都不忍再看,叹了口气。
他急中生智,或者说,是病急乱投医,:“昕光奴,要不你随便来一句!就说是朕写的!你念,朕署名,朕承认都是朕写的!还有人争的过朕吗?”
李暮一听,顿时不“嘤”了。他也急中生智。
他世民阿兄的诗,他是特意找来念过、背过的!如数家珍!
李暮立马挺起小胸脯,清了清嗓子,用他那清脆的童声,字正腔圆地吟诵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吟完,他还觉得气势不够,又仰起小脸,目光灼灼地看着张九龄,重复并解释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太宗皇帝陛下的诗!我觉得,正适合此刻!”
张九龄完全没想到李暮会引出太宗皇帝的诗句。他怔怔看向眼前这个眼神清亮的孩子,心中百感交集。他轻声道:“昕光奴竟读过太宗陛下的诗难得,难得。只是……”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自嘲和落寞:“只是,风已吹过,劲草已折。老夫如今,已不再是那经得起板荡的诚臣了。老夫……或许只是一株即将枯萎的寒梅,零落成泥罢了。”
李暮一听,好了,翻盘的机会来了!
他也不等张九龄反应,立刻指挥李宛:“磨墨!”
“我认为风吹草不折,我为先生送别,理应我写送给先生!先生答应我的那幅字,先欠着。等您有了您觉得特别好的诗,再写给我!可好?”
然后自己蹬蹬蹬跑到书案前,铺上一张他早就瞄好的、质地极佳的宣城纸,提起一支对他来说略显沉重的毛笔,深吸一口气,开始挥毫……呃,是开始歪歪扭扭地写字。
他那字,虽然比起同龄人可能已经算不错,有些基本的笔画筋骨了,但整体看来,还是充满了童稚的歪七扭八。
毕竟才六岁,能握稳笔就不错了。
他写的就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这十个字。
写完后,他放下笔,“乡野之人,亦可言是非曲直;乡下匹夫,仍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先生如今仍为官身,只是换了个地方为陛下、为大唐牧民!板荡不在朝堂,而在心中!只要心中装着大唐,装着百姓,何处不是报国之地?大唐,仍然需要先生这样的正直之士啊!先生万万不可妄自菲薄!”
比如我,就很需要你。
李暮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咳嗽两声,才掩饰住自己的小心思。
张九龄浑身一震!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话何其精辟!何其震耳发聩!竟然出自一个六岁孩童之口?用在此处,竟是如此贴切,如此有力!
再看这孩子,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虚伪奉承之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张九龄胸中那股被现实冰封的热流,似乎又开始悄然涌动。他沉默了良久,忽然站起身,对着李暮,郑重地行了一礼!
“是老夫浅薄了!一时困顿,竟生出如此颓唐之念,让小郎君见笑了。郎君可为九龄之知己也!”
他直起身,目光变得清亮而坚定:“好!待九龄此去,静心思之,若真有所得,写出不愧于心、不愧于郎君期待的诗文,必当亲自誊写,寄与郎君!”
李暮顿时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拍着小手:“太好啦!那我们就是好友啦!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他一激动,又把王昌龄的诗句给张冠李戴了。
李世民以为他终于想起张九龄的诗句,在一旁发出畅快的笑声:“哈哈哈!昕光奴,可以啊!”
张九龄愣了一下,随即莞尔。
王维实在忍无可忍,扶额提醒,语气带着无奈和好笑:“昕光奴!那是王昌龄王少伯的句子!”
李暮:“……”
他瞬间如同被戳破的皮球,垂头丧气,小脑袋耷拉下来。
他怎么就记混了呢!都怪唐朝诗人太多,名句太多!
但是李暮属太阳的,自愈能力超强!沮丧了不到三秒钟,他又重新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张九龄,开始了他的耍赖大法:“张老,我们是好友了,对吧?那你现在就可以给我写一首诗呀?不用等以后,就写《赠二十九郎》好不好?专门送给我的!”
张九龄闻言,忽然想起王维刚才似乎随口提过,他家这位弟子,有个小小的爱好,就是特别喜欢收集文人墨客的墨宝,尤其是专门写给他的诗。什么《赠二十九郎》、《贺二十九郎》……
贺知章好像写过,还有一群不知名的书生也凑过热闹……
他不由轻笑出声,摇了摇头,真是个小活宝。
但他此刻心情极好,便也重新提起笔,略一沉吟,铺纸挥毫,当真为李暮写了一首《赠二十九郎》。
诗的内容嘛,无非是称赞李暮聪慧灵秀,勉励其勤学上进,并感慨此番忘年之交,约定书信往来之类。文辞优美,情真意切。
李暮虽然看不太懂其中深意,但知道这是张九龄亲笔写给自己的!他小心翼翼地捧在一旁,像守护绝世珍宝一样,准备等墨迹彻底干了再收起来。
然后,他就厚着脸皮赖着不走了。
“其实……”李暮搓着小手,眼巴巴地看着张九龄,又开始了,“我老师……他也很想要。”
他毫不犹豫地把王维给卖了。
王维正在喝茶,闻言差点一口茶喷出来,脸瞬间红了大半,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瞪了李暮一眼,用眼神控诉:逆徒!为师何时说过!
张九龄笔下一顿,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所以你们师徒俩今天是组团来我这儿打秋风的吗?
但王维是他很欣赏的后生,张九龄很乐意的又给王维写了一幅,李暮看着张九龄手边那叠上好的宣纸,咽了口口水,再次开口,声音比蚊子哼哼也大不了多少:“先生……能……能再来几句吗?我……我这边还有好多朋友,他们都特别仰慕先生您……”
他用手比划了一个一小撮的手势,笑得无比开朗:“我给先生也写!我会做诗!我们交换!”
他未来要有好多好多老师,好多好多朋友!给清流送礼,送张九龄的字!这礼物,杠杠的!又高雅,又显心意,还不出错!性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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