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掳走”封长念的不是别人,正是赵副将,赵炎。
赵炎从小失怙失恃,五岁时亲眼目睹父母双双死在沙宛士兵刀下,自此立志要为父母报仇雪恨,长大后投入封铭麾下,一跟就是十数年。
他见过封铭浴血奋战的英姿,见过他排兵布阵的多智,也见过在封珩被送入长安后,来自一位父亲的沉默无言与不舍心疼。
其实何止是封铭,他这个看着封长念从小长大的大哥,见到父子二人同入京城,却只回来一人的时候,都会泛起浓浓的无奈和难过。
赵炎当时还安慰封铭,说没关系,等过几年边疆安定了,就寻个由头将小侯爷接回来,却没想到一切变故来得那般快,今年冬天,封铭大病了一场,那些年轻时战场上的旧疴折磨着他,断断续续养了一个月。
病未大好,又逢沙宛兵卒挑衅,在一个深夜,封铭内外煎熬下吐了血,本就没好全的病情来势汹汹反扑,一来二去耗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赵副将当时跪在封铭病榻前,重病迅速抽去了这位将军的精气神,他颤颤巍巍抬起的手被赵副将握住,指腹下的皮肤已经带了年迈者的褶皱。
封铭已经不年轻了,可还是孤身一人,他那唯一的弟弟软弱无能,只知吃喝玩乐,能担大任的只有他自己,孤零零地抵御着西域外的飞沙走石。
能帮他的人、他的希望不在身边。
他唯一的孩子、唯一的希望不在身边。
封铭说不出话,粗粝的指头兀自颤抖,指着床尾的那幅地图,赵副将立刻将那幅地图给他搬过来,让他的指腹轻轻点在地图的纸面上。
——长安。
年迈的将军终于流下了蕴藏一年的一滴泪。
为着这滴泪,赵副将无论如何也要将封长念带回去。
哪怕违背圣意,哪怕五马分尸。
他不傻,明德宫里皇帝闻言痛哭不止,当即指了廖玄静带长安有名的医术圣手前往梁宁,却对封长念只字不提,他几次想要开口提及,都会被皇帝不动声色地挡过去。
这态度已然明显,而赵炎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
封长念也不是。
他换上赵炎给他带的夜行服,轻车熟路地摸到长安城的角落,准备入夜后就走。
“小侯爷,没办法了,我不是故意要你犯险,但是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侯爷、侯爷他……”赵炎狠狠擦了一把眼睛,“侯爷他很想你。”
“……我知道。”封长念单手抱着手臂,整张脸都藏在阴影下,“我知道。”
“我知道行军打仗之人嘴上还是要有些忌讳,但是我真的担心,担心……”赵炎说不下去,“不过你回去看看,说不定看一眼侯爷积郁消解,病也会好了一半。”
封长念抱着手臂的那只手紧了紧,衣服都拽出了褶皱。
“阿珩。”赵炎的手搭在他肩膀上,“……你要是担心,可以哭一哭,没关系的。我知道侯爷从小教你要坚强,但此时非常时,你可以……”
封长念摇摇头,声线还算平稳:“赵大哥,我还好,你别担心。”
赵炎愣了愣,眼前的少年不过作别一年,但赵炎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模样肖母,从小五官精致又漂亮,封铭担心他压不住阵、提不起刀,于是刚懂事时就被教着沉稳,遇事不许哭,哭也自己躲被窝里偷摸哭去。
封长念听话又懂事,知道自己担的责任,可再怎样年龄摆在那里,因此严肃起来也总带着一副故作深沉的孩子气。
可如今不是了。他垂眸站在那里,除了刚听到消息时的焦急,眼下浑身上下像是被淬了冰,将那些情绪强行压下去,他说没事时,会让人真的觉得他心里有主意。
有什么主意呢?赵炎不知道,但总觉得这小子还有什么别的招在后头。
太阳渐渐西沉,余晖泼洒,隐匿在阴影中的封长念终于动了动,轻声开口:“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赵炎连忙接道:“什么?”
“何以至此。”封长念冷静地像在说别人家的故事,“封氏,何以至此。”
“大魏征伐前朝,封氏替太.祖皇帝将侵占西部地带的沙宛国赶回了老巢,由此奠定了大魏版图。”
“先帝魏文帝景宁年间,沙宛国数次来犯,我曾祖父年逾八十披甲上阵,带着我祖父、二叔祖、三叔祖、父亲、堂伯、堂叔,大大小小的战争不下百次。”
“景宁十年,沙宛国兵强马壮,曾祖父死守正定关,沙宛贼人后继无力,被迫退兵,死守关卡的士兵这才发现曾祖父已然离世,三箭正中胸口,耄耋老人,白色的胡须都被染得通红。他死在关隘,至死贼人不知他那挺直的脊梁已然冰冷。”
“景宁十五年,二叔祖伤病复发,但因前线无人,硬要披甲上阵,并答允我祖父,此次是最后一次,待清扫敌人,便退居府内再不上前线,当时二叔祖家的、我的堂叔刚学会叫阿爹。”
“可敌军清扫干净,他也没回得来,他说封氏儿郎最重承诺,答应的事绝不反悔,这也的确是他最后一次上前线,因为再回来的,只有一具冰冷的尸体。”
封长念颤抖着呼出一口气:“祖父、三叔祖、堂伯、堂叔……他们有的甚至十几岁就死在了关外。”
“这么多年,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一直在更替,唯有西军都督府的兵权一直在封氏手里,儿时我听过刚来西军都督府的小士兵闲暇谈论,说封氏在西边驻扎多年,世代不离,本该是个大家族才是,怎么人……越来越少。”
“因为他们都在正定关外,对吗?赵大哥。”
封长念漆黑的眼睛正如夜色落下时最初亮起的那颗启明星:“正定关外夕阳里,随手一捧,皆是封氏骨。”
赵炎眼瞳猛烈地颤抖起来。
他想了想,才无不哀伤地回答:“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阿珩,侯爷没错,你也没错。从前是大魏需要你们,如今是皇帝不敢需要你们。”
“你说得对,赵大哥,他担心西边会养出一头猛虎。”
封长念终于松开了紧抓胳膊不放的那只手。
赵炎轻轻把他拉进怀里,拍了拍他:“没关系,别担心,忠臣良将,自有清白在,我们这帮弟兄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封长念叹息似的:“是啊,可我担心,你这一带我走,清白也变不清白了。”
赵炎眸子一颤。
下一刻,少年一掌将他推开,趁他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反手一记手刀劈在他后颈上。
赵炎对封长念完全没设防,再加上这一年来靖安言带他练剑,大多都要求腕力强悍,这一手刀下去干脆利落,直接把赵炎劈得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封长念把人轻轻放在墙根处,把帽子给他盖了个严实:“对不起了赵大哥。”
我要回家,但我不能连累你。
他的手指在帽檐处一顿,然后盖住斗笠,头也不回地跃入了夜色里。
长安城门口关隘晚上也热闹非凡,封长念不知他偷偷溜走的消息皇帝知不知道,担心有人会在门口等他自投罗网,于是尽可能地藏在人群里,斗笠的帽檐压得低低的。
他算计了一切,甚至连巡逻交班的时间都算好了,趁着人多混乱、管理薄弱,封长念如同一尾游鱼,连朵水花都没打,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直到一口气走了二里地,听不见城门熙熙攘攘的人声,封长念才扶着一棵参天大树,将那口压抑在胸前的气悉数呼了出去。
出去之后就是无法抑制的哀伤和难过,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哭了,直到下巴一凉,他反手去摸的时候,才察觉到那是自己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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