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邺城,年节味尚浓,街上皆是一家子闲游,孩童提着蟠螭灯追闹。
东柏堂的案上却已堆满文书。
高澄斜倚案前,手中把玩着镇尺,目光落在正禀报春耕计划的尚书右仆射高隆之身上。
待其语毕,高澄才开口,“知道为何要大赦天下,改元‘武定’么?”
“隆之愚见,可是取‘以武定天下’之意?”
高澄唇角微扬,“想以武定天下,可知什么是最要紧的?”
“隆之愚钝,愿听大将军教诲。”
“稚驹,告诉高右丞,以武止戈、平定乱世,什么是最要紧的?”
案前垂眸研磨之人轻声道:“人。”
“女史所言极是。”有了方向的高隆之恳切陈词,“自和阴之变后,战乱频仍,百姓流离,或逃亡避世,或依附豪强。如今燕、恒、云、朔、显、蔚等地,大量户口或被世家藏匿没为私奴,或被豪强编为部曲私兵,不缴赋税,不应徭役。此弊不除,朝廷税源枯竭,兵员匮乏,空有武定之名,而无平定之实啊!”
“好!算你看到了根子上!”高澄坐直了身子,一扫慵懒之气,那双凤目猛禽似得锐利起来,“我打算授你为括户大使,大括上述诸州逃户、隐户!将那些藏在坞堡里的丁口,都给我清出来,让他们回到土地上,成为我大魏的编户,纳粮服役!”
他站起身,踱步到高隆之身侧,“若有不肯放人的世家豪族,不必手软。查实罪证者,财产全部充公,反抗者以谋逆论处!高延兴,这得罪人的活,你能啃下来么?”
高隆之心中一热,“此举既能充盈国库,亦可剪除地方毒瘤,实乃为国之善政也,臣定不辱使命!”
“好!”高澄将他扶起,“去吧,诏书不日便送你府上。正月里辛苦些,事成之后,本将军自有重赏。”
高隆之领命退了出去,高澄重新倚回案前,接过陈扶递上的茶浅呷一口,目光落在她平静的小脸上,“一个字就点醒了三品大员,我们稚驹,了不得啊。”
“稚驹说‘人’原是讨巧,此字包罗万象,作何解释都可。是高右丞心系邦本,忧怀国事,自行引向了时弊痼疾。”
“小东西,惯会把功劳往外推,”看她又拿起墨锭,夺过扔在一边,“歇会儿,磨一上午了。”
午食是简单的几碟热菜,高澄没吃几口,喝了碗粟米粥,便又回到案前。
刚批了两本文书,外面传来通报:御史中尉崔暹求见。
崔暹步履生风地走入,神色肃穆,他手中捧着好几本奏疏,躬身行礼后,直接呈上:“弹劾名单与罪状臣已拟毕,请大将军过目。”
高澄有些讶异,这么快?他这才刚居宪台几天啊。*
接过,展开,迅速扫过上面一个个显赫的名字:尚书令司马子如、尚书元羡、雍州刺史慕容献,太师咸阳王元坦、并州刺史可朱浑元……后面罗列的罪状,从贪赃枉法、侵占民田到纵容部曲,林林总总。
他看得仔细,良久,合上奏疏,丢回崔暹怀中。
“干得好!”话锋一转,唇角勾起一抹冷峭弧度,“不过,这些人随便动一个,朝野都要震三震。你这一锅烩了端上去,是生怕他们不联手反扑啊?”
崔暹眉头微蹙,“大将军的意思是?”
“分两拨吧。先动司马子如、元羡、慕容献。这三人性子软,且民怨甚大,拿来立威再合适不过。待他们倒了,再从容收拾元坦、可朱浑元这帮硬骨头。”
“暹明白了。”
高澄眯了眯眼,“司马子如曾有恩于我,必要找我说情。再把罪状夯实些!每条罪,都要有确凿的人证、物证,要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让他无从狡辩才好。”
两人遂伏案详谈,一条条核对推敲。
高澄时而凝神细思,时而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待最终敲定,窗外天色已然昏黄。
公务既毕,崔暹紧绷的神色终于稍缓,语气多了几分人情味:“大将军,今日公务已毕,若没有其他吩咐,容暹告退。舍妹今日结婚,我这个做兄长的,总需去露个面才好。”
“噢?是今日么?”
“正是今日。”崔暹深深一揖,“愚妹之事,全赖大将军为我崔氏做主,保全颜面。荥阳郑氏门第清贵,诗礼传家,远非……那背信弃义的高慎可比!”
高澄随意一摆手,“你既是我的人,我自会为你撑腰。走吧,我也去,给她撑撑场。”目光一转,落到正收拾书案的陈扶身上,“走,也带你去瞧瞧热闹。”
车驾在暮色中驶向郑家在邺城的宅邸。
三人一路说笑,然而,刚停下车,高澄脸上的笑意便淡了下去。
永安郡公高浚正带着几个纨绔子弟,嬉笑着堵在门口。
高澄沉着脸把人扯到一边,“你不是该在金明门当差么?”
高浚先是一缩脖子,又梗着脖子道:“好友婚礼,自是要来‘闹婚’的。”
“我让你试守城门校尉,是让你历练军政,你当成儿戏!”
高浚仿佛被戳到了痛处,积压的委屈和愤懑瞬间爆发,红着眼道:“试什么啊?!试半天,阿耶难道就真会让我做校尉?反正他怎么看我都不顺眼,压根也没把我当儿子!我也确实不是……”
大家都说他阿母当初是怀着他嫁的高欢,说他根本就不是高家的种……
“胡说什么呢!”
高浚被他一吼,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看弟弟这副模样,高澄叹了口气,用力揉住高浚的后颈,将他揽到近前,“好了,阿耶要的也不是亲生儿子,是有用的儿子。你阿兄我四岁时,因妨碍他逃跑,被他连连放箭射杀;可现在呢,我即便再‘不敬’,也不过挨几十军棍了事。为何?因为我现在有用!”
说完,他重重拍了拍高浚的肩膀,“好好想想!”不再多言,转身往郑府走去。
陈扶跟了进去,顿住,又折返出了府门。
高浚仍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陈扶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
“永安郡公,难道你想让大将军,也认同大丞相对你的判断么?”
高浚别过脸,语气灰败,“阿耶都不认可我,阿兄……阿兄他又怎么会真心认可我?”
“大将军是什么样的人,你做了他十几年的弟弟,难道看不明白么?他是个惟务实效之人。你二兄太原公,性情木讷,与大将军投机么?很不投机吧?但只要有能力、能办事,就能得到重用。别说大丞相很可能对你并无偏见,即便他真不喜你,也绝不会影响大将军对你的判断。”
她顿了顿,继续道:“永安郡公眼神很好,能看清近处之细节,却似乎看得不够远呢。”
“……什么意思?”
“沙场弓剑无眼,”陈扶声音压低,“你觉得,大将军完全做主的那一天,会很远么?如果你继续这样自暴自弃,等大将军做了渤海王,就算他彼时再喜欢你,也不会用你了。”
这番话,如同暮鼓晨钟,敲在高浚耳边。
他脸上的颓唐、委屈、愤懑渐渐被思索所取代。默了会儿,猛地抬手用力抹了把脸,对陈扶微点了点头,毅然转身,大步向金明门方向而去。
陈扶静静看着他远去,才转身进了大门。
正月的风很冷,郑府庭院里却热闹得掀了顶。
青布织就的巨帐撑得老高,边角缀着鎏金铜铃,风一吹便叮当作响,帐内以屏风隔出礼席区,烤着暖和的炭火。
赞礼官的唱喏声穿透喧闹:“新人交拜——”
新郎对着蒙团扇的新娘躬身行礼,平辈子弟们立刻起哄,“新郎官诗呢?没诗不让却扇啊!”
红着脸吟了首《却扇诗》,团扇才缓缓落下,新娘崔氏眉眼温婉,惹得又一阵嬉闹。
案上吃□□巧,其中一盏浆饮澄澈清亮,水汽袅袅裹着淡淡桂香。
陈扶指尖碰了碰,温温的正好不烫口。她抿了一口,桂花的清甜在舌尖化开,不浓不腻,尾调竟藏着丝梨肉的绵润,咽下去时连喉咙都觉得润暖。
她端起盏一饮而尽。
待高澄致完辞归席,她已把他的也喝了,还把自己不需要的竹叶青酒给他倒了进去。
凤目扫过自己那两盏一模一样的,和小人儿那两空的,唇角微勾。
奉酒的奴婢提着银壶过来续添,轻声告知:“小娘子,这是酒,少喝些。”
“啊?”陈扶微愕,“竟半点酒味都没有。”
“小娘子莫怪,这是用桂花蜜煮的,只是喝着像甜水。”
身侧一声嗤笑,“还偷喝么?”
不等她回应这揶揄,帐内的起哄声又起,新郎正被众人围着灌酒,崔暹忙上前解围。
见她看得入神,高澄道:“你阿母若想改嫁,我可为其指婚,也在四姓里选,到时婚礼,我也会亲至。”
她阿母被陈元康休了,为了娶那卢氏,崔暹之妹被高慎休了,为了娶那李昌仪,原是一般遭遇。
“大将军好意,阿母不是非要再嫁的,有大将军赐的郡君诰命,有亲友相伴,阿母往后便是一人,亦是好人生。”
高澄低笑,那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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