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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乍明灭(一)

至彭城第十日,洛阳传来新帝欲采选充实后宫的消息。

殷素初闻时,并未有何情绪,只将那张打探李衍商喜好性情的信纸点燃。

白烟浮动,案前那道浅雾身影仍伫立不动。

杨继捏着一卷皮纸望向她,似如鲠在喉。

“那是什么?”

殷素抬眼,视线缓盯住他手中物。

“是……李予选妃要寻得样貌。”

“晋王旧臣逼他立后纳妃,他便当着诸臣的面画了一副美人图,只将难事丢回去,言采选者,需形似图中姚姣韵神,又言——”

不待他说完,语山霍然拍案而起,冷喝道:“好一‘逼’字!杨继,你给那贱人找了诸般理由,莫不是那日一通骂,未将你泼醒。”

杨继叫苦不迭,急着辩驳,手中那画不甚滑落,叫风一淌,迎着满屋打量飘飘然静躺于地。

他心一横,干脆道:“照着洛阳坊间传来的话,我一字一句未改分毫,哪是来为他洗名。”

复又指着画中样貌,朝向语山,脸色难看,“我还未骂出声,你便断我话头,你仔细看看,画中人是谁?”

日光顺窗静沉沉照入,照得那画像清晰,也照得望者骇然。

语山颤着抬指,一时滞在原处,半响吐不出话。

此刻连叫骂出声,都是羞辱。

屋外响起细碎脚步,门扉将开,赫然天光阔亮钻入,冷凝气氛便在此刻显露无疑。

孙若絮勾着钱币的指一顿,迈步与她们相视,目光自语山指节处,落到地间那副半明半暗的画中。

她上前,不由“诶”了声,低目捏住那纸沿,又直身笑问:“谁人画得二娘,马上弯弓,颇有神韵。”

屋中一片阒然,连瓷盂中还未烧完的“呲呲”纸声,都变得尤为惊心。

无人作答,孙若絮怔茫朝案前女娘望去。

唯见她盯着那副画,平静如潭,“很似我么?”

孙若絮张了张口,移目与杨继相视。她悬着心,又掩声问:“此画为何人所作?”

殷素倚靠椅后,刻意未去听。

目光于那张泛白画纸间变得飘忽,可藏于袖衫下的指,却死死陷入掌肉内。

李予知她还活着。

是不是。

他要做什么,赶尽杀绝么?还是叫她断了一切心思。

封幽州,借采选之事寻她踪迹,天下再无如此羞辱人心的法子。

掌心痛意越甚,逼得她吸气回神。

于是模糊之中不再是烧不尽的业火,天光闯入阁的场景落眸。

还有孙若絮,那双骇然又怔茫的眼。

“二娘……”

殷素蓦地松开掌心,她平息一阵,继而起身拿过那张画,烧了个一干二净。

“去彭城善佳坊三里,我要见李衍商。”

天际已由明转暗,坊间人烟稀少,竟皆早早入里闭门。

徐州边城被一座座屠灭,有节帅施威,彭城里无官吏敢签廨外等着的一道道过所文书,同幽州相反,这是座只进不出的城。

立于孤道前,殷素叩响了那扇门。

三声铁闩撞木,惊动起紧密脚步,甫一门开,内里那神情不耐的小厮蓦然一愣,转笑着仰眉道:“娘子上门,是欲求节帅开恩么?”

不待殷素作答,小厮已请她入内,又吩咐耳房的女婢带她进宴客厅。

却独将语山拦在外。

“我乃娘子身旁随侍,为何不准我入内!”

小厮拍了拍尘灰,少了五分的奉承,只道:“节帅不是谁人都可见的,准你家娘子入,已是开恩。”

此宅置设极大,或可抵上一座府。

穿山绕水,半晌竟也未至主室。

殷素心中正疑,可既入了内,她亦只好按下不表,随着那位女婢行过重重雕石影壁。

待那不甚明亮的天光被门作掩,厅内转为万盏烛火相照时,她方觉察出一丝不对。

面无神情的女娘绕过屏风而出,朝她递来绯色素衣。

又淡淡嘱咐,“随我过来。”

殷素凝目,望着盒中衣衫思忖。

她忆起守门小厮的话,莫非,是将她认作旁人?

“怎么还不跟上。”那声冷肃复又落下。

殷素接下衣衫抬步朝前,欲借此错漏将计就计。

至少能见到李衍商。

可直到跟着转过几扇阔大屏帘,越过百阁瓶,于满屋雾气腾腾中望及那一泓暖池,她方心一沉。

“见节帅一面,需如此?”

殷素按住女婢欲褪衣的指,岂料那女婢用足了劲儿撕扯。

她沉眼,霍然直掌击其内腕,转将之反制于下。

只听那婢痛嘶一声,寒着一双眸问:“入此地,何须在妾面前装模作样,使君告示贴得分明,娘子是不慎叩响门,不慎跟妾行来此么?”

殷素一怔,倏尔忆起杨继曾转述的那段告示。

其上言,为替新帝选妃,凡有意者皆可入府视以作画像,他将代呈天子。

莫非那看门小厮,凭那张洛阳传来的画,认出自己?

寥寥几笔,乃是因身旁人太过相熟,方觉此画四分变作八分像。若与她初见,并不能一眼觉之。

还有那句“开恩”。

有求,方有开恩。

此恩何偿,望及那塘温泉全然明了。

如此身份,她借不得。

殷素方缓了手劲,松开她。又弯身告罪,实言道:“我只为见节帅一面,所谈涉及洛阳,乃为正事,请娘子带我前去。”

那女婢攥着手腕一笑,又嗤讽言:“使君开恩,可不就是替洛阳皇帝施恩么?”

蕴起的薄雾飘飘,潮湿与热意拂面,可那女婢却忽而围着她移步,轻嘲声色绕耳落下,“娘子尚晓自己容色佳,如此正事便莫要与妾,废此时辰了。”

话音至后,陡然冷沉,殷素尚还伫立原地,思忖此女语中深意,却忽地被背后猛覆而至的力,推跌入那面暖池里。

温热灌入鼻腔,水流漫过耳廓,殷素挣扎着出水,在模糊与水渍间望见沿上那婢静立不动。

她扫眼来,也只淡道一句:“沐净身子,换上衣裳,妾便带你去见使君。”

话毕,已转过屏风外,焚香静候。

水面之上,殷素咬着牙无声。

而水面之下,她按着走时戈柳递来的短刃,忍了又忍,方迫自己松了指尖。

殷素抚了把脸,游至沿边起身,贴身的沉重拉着水渍一道下坠,她利落换了盒内中衣,绞干发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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