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嫔听着琴声,每个弦音都极有力度,萧瑟而肃杀,又兼具白雪阳春的雅士高情。
她太清楚这是谁的手笔。
但眼下显然有更为重要的事,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似知道自己犯了错,薛嫔底气不足:“我怕娘娘出事,便想在这等等您。”
天子眼皮子底下,她今日这一等,二人这些年装给旁人看的那些毫无交集的表象,就都断送了。
可陛下破坏了今晚娘娘的计划,宴后又把娘娘单独叫走,薛嫔怎么能视若无睹。
如果陛下当真要治罪,那她怎么也要把昭仪姐姐摘出去的。
“你几时这样沉不住气了?”明昭仪睨了她一眼,“罢了,这些事也没有意义了。”
没有意义了?什么叫没有意义了?薛嫔没法从这样笼统的一句说辞里缕析出更多。
她只知道,为了为大皇子扫清可能存在的障碍,她们悄悄蛰伏,准备了这样久,就算陛下因为她们今日的动作不悦,可皇后身上背着足以令天家蒙羞的秘密也是马上就要被验证的事实,怎么会没有意义?
何况,有人仍在为此涉险。
顾忌徐得鹿和青簪在这里,薛嫔试图婉声提醒明昭仪,她们今夜还在凤藻宫留了后手:“那……”
明昭仪:“回去再说。”
走之前,明昭仪又看了青簪一次。
临上船前,身形单怯的女子却迟迟没有跟上来,明昭仪一回头,果见薛嫔正听得有几分入痴,神情亦见哀婉。
她难得握了握她的手:“别多想了,这件事不用再查,我们也都歇一歇。你若得空,便来帮我一同带带怀暄,这孩子现在就好生会折腾人,等再大些,我看上房揭瓦都是寻常了。”
“怀暄这样活泼可爱,娘娘是有福气的。”薛嫔柔和地一牵唇角:“您不必担心妾,妾早就走出来了。只不过,古调虽自爱,今人不多弹,有时候想起在东宫的日子,那些扫雪煮茶的日子,还会觉得是大梦一场,梦醒了,终于不可复得。”
那时候东宫的女眷,放眼皇室宗亲之中也算是少的,统共也就五六人而已。其中两位侧妃,便是现在的明昭仪和郑修仪,一位良娣,就是现在的珍婕妤,另外两名侍妾,便是她和吴嫔。
哪似如今。
“却不知道今夜,陛下又是为谁而弹。”
*
瀛洲岛上,徐得鹿把人送到门口,就不肯和青簪一起上楼了,对她比了个快上去的手势。
脚下是回环向上的樟木楼梯,表面打了蜡,虽在近水之滨,但仍保养的很完好。青簪却走出了如履春冰的小心缓慢。
她实则不通琴律,甚至不太能分断五音。只觉但凡是凤弦瑶柱,拨弄出来的声音便无有不美的。
可是眼下,她就是知道,楼上弹琴的人必是当今天子。
有些事从来不能想得太明白,一旦明白,便会胆怯于自己的卑弱渺小、无力相斗。
譬如此刻,她就很有道理怀疑他的赏赐不是什么好事。
青簪走上二楼,看见皇帝于楼阙之上席地盘坐,宽袍的下摆流水般泻开。他正怡然拂弦,身前雕花木拱门的纱幔拢在两侧,帘外便是凭高俯瞰的江山暮夜。
他有这样的好雅兴,又何必叫她来扫兴?
青簪没有主动搅断琴音,她自觉很“识趣”地站在皇帝身后。
萧放戛然、兀然地停下了吟弦的指锋,伸手平定了那躁动震颤的尾韵。
似乎回头稍许,刚好处于能虚虚看见身后之人的裙影的程度。漫不经心问:“会跳雅乐舞吗?”
青簪上前行了个礼,坦率道:“奴婢不会。”
七弦琴已然彻底沉寂,摆在地上,像一件弃置的珍玩。萧放起身,走到阁内的几案前坐下:“箫呢?”
青簪依旧道:“不会。”
萧放扫去一眼:“侯府没有教过你?”
青簪被他问得一头雾水,难道他今日传唤她来,是为了与她琴瑟同鸣吗?
若是如此,她实在算不上一个合适的人选。
后宫之中,谁人不比她更相宜呢。
又或只因为当初在连璧内初见,她随口的一句顶撞,竟让皇帝误以为她是什么精擅风雅、深藏不露的高人?
青簪很直接明白地说:“为奴为婢者,自然只需要学好如何做一名奴婢。”
这些风雅事,她一概都不会。
她在老夫人身边学的大多是些伺候人的本事,她会缝衣裳,会泡茶、会捏肩,有时候她也想,伺候老夫人虽为本分,但取悦一个予她庇护的尊长,未尝没有几分主仆之外的温情。
学的时候便分外认真。
萧放拈了只青釉面的杯子,在手中玩戏一般转了两圈。他想起了暗卫呈送上来的关于这个女子生平之事的簿册。
贱籍之人只是主家的附属,没有“手实”这种东西。
据官府登记,她三岁就被买进了段府。
公家的记载也就限止于此了,余下的则多来自暗卫的走访探查所得。他们查到她在段府中的日子并不多好。
唯一古怪的是,无论良籍贱籍,婴孩出生都会去官府录名记案,可关于她三岁以前的际遇经历,竟然全然缺失。不知籍贯、不明父母,不知生年生月,浑如凭空出现。
但若真要查明,也只是时间问题。
她进府那年,正是段若虚受封永宁侯的同年,侯府从内到外换掉了一批下人,这才略提了些难度罢了。
但有时刻意换掉的下人,或也正说明问题所在。
青簪被他看得气息都有些微滞。
直到皇帝搁下了小盏,再度起身,像座巍挺的孤山一样在她面前,让她无论抬头低头,都一样不见其他,至多只能看见他的襟膛和冠冕的时候。
她听见那只没放稳的杯子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似乎还在案几的四足之间碰壁了几个来回,在樟木的地面上研磨出突兀的响声。
一下一下。青簪的呼吸乱了急了,垂着头不敢看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开稍许。
可她退开多少,皇帝就侵近多少。
青簪差点撞上那把被主人弃之不顾的长琴,好在是从那琴上横跨过去了,虽然轻渎宝物,好歹没有背上一介奴婢掉了脑袋也还不起的罪债。
萧放同样跨近。
这次青簪已经退到了悬梁的那一带纱幔之下,直要退到二楼的观景台上了。
楼下的那些宦人依旧在林间道上提着灯,天色在过了某个时辰之后,以一种无可挽回的疾势黑透了,萤萤点点的橘光就威风起来,明晃晃地提醒着楼上的人他们的存在。
她不敢再向外退去,把自己不堪一折的脖颈仰了起来。
眼中有惊惧和困惑,还有一丝微不可见的暗恼:“陛下……”
皇帝喜欢她的眼睛,像欣赏太液池上终年蕴藉着水光的烟波。
但这双眼睛并不适合被拟作惊鹿,尽管她的表情因此而生动,可一旦如此,总会让他疑心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
分明他都还没做什么。
皇帝微移开眼,注意到从她脑后斜出来的那只簪子有点意思。
非金非银、非红非翠,木讷无趣得像根上了漆的竹片,但其上不饰珠玉、不雕花蝶,唯一的纹路,竟是一行刻字,倒是新奇。
他抬手要去抽那只簪:“何以竟独独能认字?”
她若不认字,应也不会被分到库房当差。
宫中识字的宫女并不算太多,若非如此,照她从前的际遇来看,皇后也许会让她做更不堪也更累重的差事。
青簪被这一问直直击中,心头没有防备地涌上一段支离破碎的母女相伴的光景。
“你要读书识字,才能明事理,才能不被这个世道困住。”
她隐约记得娘亲说了好多好多,娘亲会抱着她,坐在一间不算太敞亮的屋子里,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地给她念典籍上的字。可是对一个才刚刚三岁的奶娃娃来说,那些话实在太晦涩了,即便她如何早慧,都没法将那些亲切的爱语一一复现了。
所以她别的一概不通,却能粗识些诗书字文,老夫人对她读书的宽容默许,也是她感念她至今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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