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江月,乳名唤做月亮。因为我出生在中秋之夜,那夜的月光美好,照得满院子如雪如霜一般亮亮堂堂。
初一的娘娘十五的官。我出生在八月十五,丰收团聚、好花月圆的时节,家里人皆认为是个好兆头。何况那晚月色如此皎洁,秋风静寂无声,满院子皆是我呱呱坠地响亮的哭声。
我爹是个穷秀才,但作为家中独子,虽然穷,我亦受尽千般宠爱。
受尽千般宠爱,也被寄予了无限的希望。
好在我从小聪明颖悟,读书好,用功,乖巧听话。一直被父亲夸奖,一直是母亲的骄傲。
父亲靠着在村里做私塾先生维持家计,母亲则是靠着缝缝补补浆浆洗洗贴补家用。日子过得平淡充实,家里那只有三间房的小院子里,时常有饭香,有笑声,父慈子孝其乐融融。
变故发生在我八岁那年深秋,父亲因一场风寒,断断续续咳了一个月,请医吃药,病却越来越重。然后在那年腊月初三,家里的钱花光了,父亲也撒手人寰。
父亲去世的那天特别冷,下了很大的雪,北风号叫着像被掐住嗓子的鬼在哭一样。
鬼哭。母亲哭。我也哭。
母亲劳累悲恸晕死过去。家里人来人往,嘈杂慌张。我一个人在暗夜的角落里,悲痛,更惊恐。
村里人帮忙办完父亲的丧事,母亲接着就病了。
母亲的病来得气势汹汹,一发不可收拾。她和父亲一样咳,死命地咳。
我害怕极了,害怕她像父亲一样突然离我而去。于是我光着脚穿着单衣,挨家挨户去磕头借钱,想要给母亲请大夫治好她。
可是没多少人借给我钱,父亲的病已经欠了不少钱,母亲又病,谁都知道我无力偿还,多数是怜惜地给口吃的,给件衣裳穿。我跑遍全村子借到的钱不够给母亲买一副药,我跪在母亲的床头哭,内心充满绝望。
母亲很快就死了。腊月十三那天,所有的风雪都全部停歇,天空湛蓝阳光明媚,母亲却死了。
母亲死后三天,一位族叔过来料理父亲的后事,正逢母亲新丧,便带着我一起扶灵回老家。然后在扶灵回老家的路上,我被那位族叔卖进了南风馆。
从此我再也没有回到过那个叫刘家峪的村子。
因为我识字,读过书,人又白净乖巧,在一众男童里,甚是得馆主看重。又因为我学艺刻苦,琴棋书画吹拉弹唱乃至歌舞样样不差,长到十四岁,人又清秀又温驯,便被馆主献给了他的主子。
主人好南风,更好乐器。
我自然得宠。但主人喜怒无常,自然也时常受罚,臀背大腿甚至脸上,时常都是伤。
我出席主人举办的宴会,要表演,也要讨好每一个客人。
要有一副好歌喉,但客人通宵达旦要你饮酒,谁敢不饮?
如此这般,再好的身子,再好的嗓子,也渐渐地废了。
我感觉我自己就要废了。干这一行的,十八岁,已是迟暮年纪。我的身子越来越硬,声息越来越沙哑,颜色,卑躬屈膝谄媚讨好的脸,也不会再惹人怜惜。
但世间好梦易醒,琉璃易碎。日日繁华歌舞醉生梦死的主人,先迎来了抄家灭族的大罪。
好笑的是,我作为他的男宠禁脔,竟然被收没到了教坊司。
那一天府里哭声震天。
我无动于衷,无喜亦无悲。教坊司就教坊司,我原本卑如尘泥,生如蝼蚁,在哪里不是一样悲惨的命运?
入教坊司,干的是服侍人的旧活计,侍奉的也常有旧面孔。于夜夜的酒宴繁华中,十八般乐器、轻歌曼舞、卖艺卖身曲意奉承。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即便艰难,也是日复一日虚度流年。
在我二十一岁那年,因为长年节食,脾胃原本就虚弱,又被客人灌酒醉的狠了,躲避不及吐在宴席之上,惹怒了贵客,被拉出去打了三十板子。伤还未愈,又狠狠地病了一场。
病得形销骨立,病得生念全无。
真的很奇怪我为什么还没有死去。不但没有死去,我还在后来那生病养伤的一个月里拼命地活着,哪怕花尽积蓄也拼命地想活下去。
因为我高热烧得迷迷糊糊的那个晚上,同伴给我喂了药自去睡了,我在后半夜烧退竟然清醒过来,然后我从半开的窗户间,看到了照进来的月光。
那一瞬间我落泪了。
身在纸醉金迷的销金窟,我已经十三年不曾见到月亮了。在南风馆里不曾见。在主人府上不曾见。在教坊司里亦是不曾见。
美酒、佳肴、红烛、灯光,肆意调笑,锦被良宵,哪里可见这般清冷冷、如雪如霜的月光呢?
那个瞬间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残破但温馨的小院子,年轻的父母,年幼的我。母亲拿着一根糖葫芦,在前面嫣然巧笑地唤:月亮,快来呀!
泪下磅礴。
然后我故意没有用最好的伤药,我故意在我臀腿的伤处留下了狰狞的疤。然后在我伤愈病愈之后,我就只剩一副沙哑的嗓子和玩弄的十八般好乐器。
别人皆道我失宠失势,皆道我收入微薄人落魄,但是我甘之如饴。
又过了两年,宏宇二十二年,六月底。京兆府的宋大人来教坊司里要人,说是要为谢氏药庄筹备一场水上表演。
但是整个教坊司里享受官俸的、最出色的乐师、最出色的歌者和舞者,都在为皇后的千秋节准备朝堂的歌舞表演。那是早半年就开始的排练,教坊司所有的精英都在那里面。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宋大人没料到是这种情况,一时之间束手无策,无功而返。
然后宋大人第二次来教坊司,决定退而求其次,全部精英都在准备朝堂的歌舞,总有闲下来的吧,先送过去试试。
然后过去的人,三四天后就回来了七七八八,他们回来说谢姑娘要的歌喉、舞姿、乐器都有些匪夷所思。
再然后,宋大人把目光放到了官伎这边,询问有没有合适的人。
我是被当作乐师送过去的。
第一次见谢姑娘那天,阳光很好,从梧桐树宽大肥沃的树叶中斜射而过,落在谢姑娘美丽清亮的脸上。
谢姑娘着布衣,少装饰,却如一泓秋水,稀世美玉,既清澄又温润,与我见过的任何或高贵或卑微的女子都不一样。
我带着骨子里的低微卑贱跪地行礼:“奴见过……”
不等我真的跪在地上,双臂便被谢姑娘一个箭步上前托住,她说道:“先生不必多礼!”
我自称奴,她竟叫我先生!
不及我内心过多的感叹,谢姑娘已然引着我落座,有小厮为我倒上热茶,鼻息间是一种极为浓郁又清新的茶香。
姑娘将曲谱交给我,对我说:“先生,您先看一看词和曲子。”
我接过来粗粗扫了几行,人就一下子站了起来!
这!这么动听悦耳让人耳目一新的曲子,我浸淫其间十多年,古今的乐谱尽在我胸,还是被狠狠地震撼了!无他,真的是雅俗共赏如闻仙乐啊!而且这曲子一旦面世,势必会迅速地唱满大街小巷,传遍庙堂之高,传遍江湖之远!
我拿着乐谱的手有些颤抖,与谢姑娘说话的声息也有些颤抖:“这,这个曲子完美如同天籁,谢姑娘还有何为难之处?”
谢姑娘说:“先生,我需要您动用种种乐器,给这首歌编曲。”
我纳闷地问:“何为编曲?”
谢姑娘与我细细地解释何为编曲,并为我讲解了词曲中所描绘的画面与抒发的情感,我听得心潮起伏澎湃,仿佛有一种极为陌生又极为强悍的力量在我的血脉之中觉醒,蠢蠢欲动似要破土而出。原来,曲子的配乐是可以这样做的!
随后就是我夜以继日废寝忘食的尝试与创作,我感觉那几天的我不再是我,而是从耳目到身心,从头发丝到汗毛孔,皆是沉浸跳跃在旋律与乐点中的精灵。我忘记了我的肉身,我只幻化成丝竹管弦中的灵魂。
谢氏药庄是个好地方,我住的院子清幽安静,有茶有饭,有日光树影,有星辰月光。
我甚至听到了久违的、山野间秋虫的鸣唱。
谢姑娘的曲子既委婉又清刚,既低回又昂扬,涤荡人心洗耳朵,非我昔日打情骂俏的靡靡之音可比。
我三日后就将稿子交给了谢姑娘,在上面做了很多乐器的标注。谢姑娘毫不犹豫,将我带到了演练室,将我写的谱子誊抄了几分,当场就由几名乐师配合演奏,由一男一女两名歌者配乐演唱。
一开始是陌生慌乱的,反复尝试半日之后,整个乐队配合顺了起来,那三日三夜萦回在我脑海中的声音旋律被完美地呈现了出来。
谢姑娘回眸问我:“他们所奏出来的,可是先生中意的效果?”
我有些惶然又惊喜地点头。
谢姑娘坐在我的身边,微微向我探了身子,对我说:“若是加一些鼓声,先生觉得是不是会更好些?”
鼓声!我的脑子一下子炸裂开了!对,从词曲描绘的画面情感来说,鼓声会是点睛之笔,但鼓是我的薄弱点,我只是一个以色侍人的官伎,朝堂气势恢宏的军舞演出与我没有半分干系,宴饮调笑不需要鼓声,我不会打鼓,更不懂鼓的任何诀窍!
那个瞬息之间我绝望而惊恐。就好像是十五年前那个冬天,我惶惶然跟着陌生的族叔,以为他会是我今后的依靠,然后被他冷笑着弃如敝履推入深渊!
谢姑娘望着我,用一种谦卑的、尊重商量的姿势倾听着我的回答。我咽了咽口水,难堪且尴尬,甚至带着一种自弃的荒凉,垂眸低声地道:“谢姑娘,奴,奴不会鼓。”
话说出口,似乎松了一口气,如同溺水认命的人放弃了一切挣扎。
谢姑娘的眼神中似乎有吃惊,但也仅仅是一瞬。她右手往桌上一拍,笑言:“不会鼓也没关系!从刚才的曲子就能够看出,先生在音乐上的灵性,对乐器的领悟与驾驭世所罕见!乐器之事,一通百通,鼓于先生来说不难突破,原来不会正好,接下来我的想法有些不同流俗,咱们正好不落窠臼。”
听了这话,我诧异地抬头。竟然不换掉我?遇事还能这样想?话,还能这样说?
谢姑娘言笑晏晏,似乎更加凑近了我,声音清晰地传到我的耳朵里:“先生,您看这样行不行……”
接下来,我便潜心钻研鼓声。我网罗来所有的鼓,逐一试鼓,不同的材质、不同的敲法、不同的部位、不同的力度。
然后配合上镲声,不同的音色,不同的音量,暗沉张扬,与鼓声配合的起伏和声效。
然后按照谢姑娘的建议,用一个架子,将选中的鼓和镲用机关勾连组合起来,一个人,手脚并用,操作起来如同行云流水千军万马。
真的真的是非常美妙飞扬的感觉,在成了的那一刻,我觉得我的心空明悄静无形无影,似乎全部消融在那美妙宛若天籁的乐曲声中,无我无执。
创作的灵感泉涌而至。我突然了悟了我这一生,想起来童年时的见闻,素朴的乡间,平凡人的离合悲欢。想起来后来的遭逢,权势与富贵中的奢靡放纵,人心诡谲。
我再次推翻了之前的创作,一气呵成,于不变的主旋律中,加入了军营边关的血与火,加入了田间地头的苦与乐,于绝死沉郁中加入孩童无知的笑颜,于激昂亢进中加入妻子苦苦坚守的艰难苦涩。
完成的时候,已是深夜子时,我全无顾忌疯疯癫癫地闯进谢姑娘的院子,大呼小叫惊起了夜栖的飞鸟。
“谢姑娘!我成了!成了!”
真的成了。经过配合演练之中,那让人惊为天人的效果,让每个人的脸上都出现了如释重负的笑。
谢姑娘激动开心地对我说:“这音乐比我预想得好得太多了!先生堪称大家!从此这鼓该以先生命名,叫做江鼓!”
一瞬间我想起谢姑娘给我的诸多评价:先生。在音乐上的灵性,对乐器的领悟和驾驭世所罕见。堪称大家。该以先生命名。
莫为浮云遮望眼,风物长宜放眼量。我也有机会体会到了何为心花怒放。
却见谢姑娘微微凝眉,转而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只是乐山的声音太过雄浑洪亮,若是低沉沙哑一些,会更动人心弦。”
乐山与乐水是负责演唱的师兄妹。
我迟疑了半晌,终是开口:“谢姑娘,室外演出,人声原本就大,届时又有水声,乐山乐水的声音一出可以冠盖全场,若是于情致上略有不足,可以放一个第三声,彼此相和相应,弥补不足,相互生发。”
“第三声。先生的想法甚好,可有人选推荐吗?”
“谢姑娘您听听我的歌声行吗?”
于是我们重新分配词句,我做第三声,又配乐试了一次。完毕谢姑娘一击掌,整个人跳了起来,眉目飞扬神采奕奕赞叹道:“诸位的声音放在一起,宛若暗夜明月,光华皎皎!秋水禅这档子活儿,我总算可以交付宋大人了!”
后续,我们又配合水秀和场景表演者,实地彩排演练了多次,最后一次,有贵人隔着珠帘观看把关。
然后收到通知,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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