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继闻之噤了声。
好在那妇人所言的饼肆已至,炊烟浓浓直上,道外搁着三五桌凳,在此荒芜阔辽处,显出三分不合群的生气。
他牵绳拉牛,快步走到肆前,又扬声:“卖胡饼吗?”
昏暗未点灯的铺肆里,传来一句:“十文一个。”
十文?!
该是多金贵的肉包在内?
“何馅?”
“无馅。”
杨继攥紧绳,忽有些了悟过来,这荒城野县,此饼肆莫不是同那拥坊里的妇人一条心,皆是为了来坑害些铜钱。
他正要发作,却见戈柳五人已寻来,而除去孙娘子手中抱着些野果,戈柳提着水囊,余下皆为两手空空。
杨继一腔怒火烧心只如掩了水的黑烟,话亦卡在喉中,发不出声了。
去往下一处略有人烟地,至少也得日夜兼程一日,可他们七人已多日未曾进食,只得几些野果饱腹。
此一路北上,荒芜孤城几乎常遇。
“这处竟有卖饼肆?”戈柳放下水囊,探身过来,见那胡饼一累累叠着,肚子便忍不住鸣叫,她颇为不好意思地捂了捂,“我同语山寻了大半处,只见火烧枯木,连人影也无,还以为是座空城。”
“外头还有着兵卫盘查呢,怎会是座空城?”话音是自那瞧不清的暗肆里传出的。
复听几道跻步,又伴着木拐触地声,昏暗里终于显出个佝偻身影。
叫肆外敞亮天光一照,那张苍老面终于让人望清。
竟是位老翁!
只见他掀开蒸笼上裹盖的布头,自掰了半块,当着七人的面慢吃,又慢语:“城里青壮郎都被雇去挖铜铸币,不止郎君,好些妇人孩提也跟着进山,约莫日头落下,便能看瞧着一波波人回来了。”
甫一声落,车旁七人俱是怔住。
不是为话中真相,而是为他这个人——
分明是年轻郎君的声喉,面与身形竟沧桑似六十老翁。
“唐国也要铸新币么?”殷素问。
卖饼郎但笑不语。
见问不出话,殷素只得朝杨继示意,买下胡饼。
“要七个。”
杨继攥着钱币递去,眼不曾离开他身。
“铅不足铜币,自然不能抵开元小平钱,郎君还得再添些吴钱。”
“添多少?”
“至少还得添十倍。”
“十倍?”杨继骇然瞠目,连着戈柳也震然,“十文一个的烧饼,七个竟要花七百文吴钱?这是何处定的规矩?”
卖饼郎搁拐木而坐,只哼道:“咱们这是唐国,不是淮水那岸的杨吴,我愿意收下此铅钱,已是可怜你们风餐露宿,发了善心。搁在旁处,谁还会要此无用吴钱?”
“也不怪我嗤笑,哪有行商似你们一般不懂规矩,莫非,头一次出来?”
“若要这胡饼,便搁下七文吴钱,若不要,便悉数饿着肚子顺此路奔向徐州彭城,那里热闹,打量着瞧可有一家饼肆的掌柜,愿意收下铅铸的吴钱。”
这话并不客气,可他有一句不错,殷素七人已是风餐露宿多日,纵是知晓此胡饼昂贵,但也无法。
“杨继,付钱罢。”殷素包着胡饼,又朝那卖饼郎打听,“卢龙镇如今是哪位节帅领下?”
“殷尧?”卖饼郎喝了口茶,嚼着胡饼“哎”了声,“错了错了,他早死了。咱们武宁镇紧挨着宣武镇,自乱得很,又是谋反又是国破国起,连自己镇里的将军都不曾去打听,哪里又晓得卢龙是哪位节帅?”
殷素抱饼的指一颤,陡然听闻阿耶名姓入耳,记忆便极快描摹出他的身影,且快且清。
她几乎无意识般的目红,在怔茫地眨眼间,一次又一次与那道虚影相视。
乱世尾影显于过路人轻巧的一句话里。
无非,有的失立锥之地,有的丧至亲之人。蓬转萍飘,连归处都不晓在何地。
“殷尧”二字只如一根带着红线的细针,刺刺穿过余下五人骨血里,他牵带起关于幽州的一切,死去的一切。
杨继掷吴钱的指悬空不定,叫那卖饼郎快快勾了去,方怔怔回神。柴犹柴悟张唇默然,戈柳语山亦不曾移半步。
所有人不敢开口,她们害怕那场血梦,那场战事里,亡故的不止是殷尧一人。
于是所有人皆垂目无声,亦无助。
身旁相萦的气氛沉沉,孙若絮似有所感,但她知晓,这道天堑似的沟壑,殷素已经跨过去了。
早在二娘握回刀,离开素舆的那刻,便架了桥。
很快,孙若絮笑着攀起殷素臂膀,打破沉绪,拉着她回车复哀怨连连,“二娘,我饿了。咱们快快启程,分食了胡饼。”
迟滞的一行人,终于一个个应声。
“对……天也不早了。”
“我也饿得没力……”
“胡饼瞧着又大又香,饱腹后该能睡个安稳觉……”
入耳之语牵拉神思,殷素望着浅淡虚景飘飞,她眸中重落实影。
怀中裹布沁着饼香,须臾被她用力掰分。
“吃罢,一路随我奔波不曾停歇,等至徐州彭城,当了那对银簪,咱们便有铜币傍身,北上之途也可慢下来,再去打些野味给你们补补,不必日夜兼程。”
戈柳抱着胡饼啃嚼,闻之扬起头,“那我可要吃二娘烤的烧兔。”
语山补道:“我不贪心,只要炖山菇。”
柴悟忙摆手,“二娘快别遂了语山的意,莫忘了那条巨蟒。”
孙若絮一惊,吞咽间倒是呛着,抚咳了好一会儿,方气急话短地问:“语山娘子竟连蟒蛇也吃得?”
殷素倚壁笑了会儿,才解释起这段旧事,“语山乃是直性直肠,认定的事儿,不论如何也要做。那时咱们去林中碰见一难遇巨蟒,通体白鳞。幽州有一传闻,见灵蛇,瘴来袭。蛇于咱们来言,乃非吉兆,于是语山不忿,势要剐了它,将其分吃个干净,她认为此番便无瘴,纵有也早已入肚。”
“我那是不信方士巫术,蛇便是蛇,哪里见之便有灾祸?”
“你就嘴硬罢。”柴悟哼笑两声,“是谁差点丢了半条命?”
殷素接着续言:“那时都劝语山莫吃,等咱们再去猎得旁物烤炙。结果骑马回来,便瞧那巨蟒被剁成几条,鳞片横飞一地,火堆仍烤着蛇肉,但语山早抱腹扭作一团,绞痛得几乎快不省人事。”
孙若絮闻之,只觉手中胡饼也吃出些冷汗淋漓,目光由衷钦佩,“那是条毒蟒罢。前有壮士空手搏狼,后有语山娘子愤食巨蟒。”
“虽说蛇之胆与肉常入药,可敢生猎巨蟒而烤炙者,语山娘子当得第一人。”
“诸如此类的直愣事,语山干过不少呢。”
众人捧腹而笑,一时唯闻乐语久萦。
苍野大道间,那辆凝着露水与泥泞的牛车,似淮水里的一叶漂泊扁舟,正披星带月奔赴至下一座城池。
朝上观望,满际星光灯火似的熠熠,转随渐渐胚白的夜幕沉隐,暮霭开始萦绕,沉闷的古木色镀上金光。
至徐州彭城这日,天露艳阳。
度过城外的盘查,牛车直朝着当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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