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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华彩的诞生

顾梓聿懒懒地靠在高铁二等座的座椅上,这个时间段的班次没有什么人,所以车厢内很安静,静得几乎能听见暖风口的风声。他倚在窗边,单手托着下巴,目光追逐着窗外远处的田野与低矮农舍。

夕阳将天边都映成一片金黄,白云缓缓地飘着,虽然已经是冬季,但这样美丽的天色令他想到了夏天清爽的橘子汽水,带着气泡,带着甜意,还有点刺喉咙的清爽。

他今天回课,难得没被师兄横眉冷对,因此现在整个人都处在一种飘飘然的状态。虽然这次微小的进步,也是靠逼近极限的咬牙苦练才换来的,但他至少在当下的这一刻,很开心。

昨天和苏影一同进行的晚餐非常棒,两人聊天的节拍很合得来,甚至有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亲近。几次接触下来,她比他以为的更健谈、更风趣,昨晚没有冷场,也没有刻意为之的讨好,一顿饭下来,他甚至几次真心实意地笑出了声,这在最近的心理状态下实在是少有。

餐厅是一家偏小众的混搭式西餐馆,是苏影选的。菜式都是很常见的,做法却很特别,味道远超出想象。这姑娘不仅人长的美,对品尝美食这件事也是十分的有品位。

头盘的鹅肝,在常规的吐司片与香煎鹅肝之间垫上了一层炙烤过的菠萝片,轻轻一咬,菠萝酸甜清新的汁水和鹅肝的肥腴在口腔中交融,丝毫不显腻味,别有一番清爽的口感。鞑靼牛肉非常新鲜,配上略带一丝苦味的葡萄柚和百香果酱,一口下去层次丰富,一点腥味也无。而两人点的主菜堪称海陆大拼:顾梓聿点的是传统的俄式红罐牛肉配土豆饼,苏影的则是香煎银鳕鱼配扒大虾。饭后甜点则是无酒的提拉米苏和芝士水果挞。

一般说来,西餐点菜都是各吃各的,不过由于苏影强烈要求,说是“想多尝些口味”,顾梓聿也就从善如流,把自己点的菜都分了一半过去。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为了满足朋友的一点小要求,更何况苏影今天帮了他大忙。然而,至少是在餐厅服务员的眼中,烛光下顾梓聿分餐的侧影,隐隐之中透出了点令人心动的暧昧意味。

顾梓聿不傻,他明白苏影那一套理论为他指了条明路,说是醍醐灌顶也不为过。思路豁然开朗之后,他心里自然很感激,因此也是尽量照顾着苏影,力求让她这顿饭吃得开开心心,一点不敢先提早回家的话头。好在苏影也很知趣,两个人吃完饭后只又拉着他聊了一小会儿,就善解人意地放顾梓聿回家练琴。幸好,顾仲景当晚不在家,顾梓聿得以练琴到深夜,次日又一大清早就起来,争取临时抱抱佛脚。

“嗯,音准有比之前好点。” 顾梓聿放下琴,看到宋熙和点点头,他抿唇,虽然脸上尽力维持着平静,可心里简直像炸开了节庆的烟花。

这是一个多月来,宋熙和第一次坐在那里从头到尾听完协奏曲的第一乐章。三度、六度、八度音阶的起手,虽然音色还有瑕疵,但至少音是都准了,加上随想曲也能囫囵拉下来,至少没出错,这让顾梓聿拉协奏曲时心理负担减轻了不少。虽然协奏曲的细节处理还显粗糙,层次感也不够明确,但宋熙和始终没有出声打断。

顾梓聿知道,这已经是难得的宽容。

他脑子里开始下意识地自动复盘:自己最开始的时候因为过于紧张音准,右手也跟着僵硬了,导致音色发闷,之后右手推进太急太紧,不够细腻,揉弦不持续,没有层次,后面的炫技片段,弓子控制地不稳,偏移太多,造成音色压死失控,十六分音符拉不出层次,尤其后面双音段落几乎是靠肌肉记忆撑完的,手根本没力气了……

每一个细节,他都能像复印机一样精准地从脑海里调出来。

他知道自己刚才是靠意志力硬扛下来的,但每一个音都还差得远。

一瞬间,一个念头划过脑海:走专业真的好难,你到底还要练多久?还要犯多少错?还要用多少次“拼尽全力”,才能把这一切拉到配得上“专业”两个字?

“你之前对这个作品的处理还是太浅,”宋熙和终于开口,语气平缓,“威尼亚夫斯基的风格,是结合了浓郁的民族风格和辉煌的技巧,也就是说,你既要展现出它诗意抒情的一面,也要把炫技片段的浪漫绚丽表现出来。”

顾梓聿默默点头,眼神又严肃起来,师兄终于不再揪着他的音准,而是愿意开始点评乐曲的风格了,这也意味着有更高的要求在等着他。这算是个好兆头吧?他心里默默想着,却也不敢太放松。

他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抻了抻脖子、活动了一下左手——他在拉随想曲的时候整个人就已经紧绷地灵魂出走,两只手因为高度紧张而冰冷麻木,左手揉弦已然力不从心,右手很多时候都是浅尝辄止,不够放松也不够沉,以至于在全神贯注演奏完之后,他现在整个人有点脱力。

宋熙和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耐心地点评起来:

“开头的两个长乐句,主基调是高雅,又略带忧郁,但那不是悲剧感,是含蓄的情绪波动,不能太张扬,这个时候你的右手不能太急躁,弓速的变化还是不够自然,动作不要这么大开大合,要温柔,细腻,然后靠左手的表现力、揉弦力度和频率的变化来增添婉转迂回的感觉。你现在要练习的是左右手的配合,你在右手运弓换弦的时候经常左手的揉弦会暂停,虽然只是很短的一个瞬间,但这就把整个乐句的呼吸打断了。”

宋熙和从他惯用的那把椅子上起身,伸出手示意,顾梓聿马上把自己的琴和弓递到他手里。宋熙和略略校了一下音准,就轻扬起弓子,悠扬的乐句响起,弓子最初的接触点靠近指板,弓杆外倾,仅使用了一小撮弓毛,音量较弱,左手的手腕揉弦同样也幅度略小,只隐约能感到那微妙的振动在音色中泛起波澜。

随着乐句推进,宋熙和悄然加长弓段、加快弓速,音色像水被月光一点点染亮,左手也从手腕转为大臂揉弦,相应地加快了频率、加大了幅度,整个情感释放的过程非常流畅自然,如瀑布一泄到底、一气呵成,不像顾梓聿刚才的小家子气。

这才是真正的技术啊!顾梓聿目瞪口呆地看着宋熙和用着他的琴,硬生生演绎出了斯特拉迪瓦里的感觉!同样的琴,同样的弓,怎么拉出来的效果就如此不同呢?

“还有炫技部分,”宋熙和示意顾梓聿注意自己的弓子,“连续的十六分音符的乐句,要有力量,要承前启后,可以把他们想象成连绵不绝的海浪,然后要把这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动态表现出来,让观众听了眼花缭乱。”

顾梓聿目不转睛地盯着宋熙和的手,宋熙和的手指粗粗圆圆的,平常看起来有点笨拙的可爱,可当演奏起曲子时,却能在漆黑的指板上飞快准确的击打跳跃,有力的揉弦和打指,演绎出精细的情绪差别。他的左手一直保持在高把位,尽量用尽可能少的动作来完成演奏,一边还说:

“你刚才几个句子,一直在换把,自己还觉得很潇洒很帅气是不是?要是偶尔遇上状态不好的时候,又拉的这么快,稍微按不准一点,整串音都会跑掉。”

宋熙和嘴上说的是批评的话,可语气里隐隐带了点对亲近晚辈的宠溺。

他以华丽的音色完美地结束了这一段炫技,顾梓聿的身子向前倾,目光紧紧追随师兄的手,生怕漏掉一点细节——这样精彩的临场演奏可不是在随便哪个老师的课上能听见的。

纵使这段时间被师兄的高标准严要求折磨得身心俱疲,甚至都自暴自弃了,可此刻,这段精彩的华彩还是把他对师兄如高山仰止般的崇敬又重新赢了回来。

宋熙和把手里的琴还给他,顾梓聿不敢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琴——他错怪这把琴了!

他曾一度认为,他的琴不够好,如果他换了一把真正的好琴,也许音色能美得多。但是宋熙和以自己的技术,一力把他的琴质拉升了不小的高度,用实力证明:琴拉的好不好听,最终还是取决于人。

“回去好好练,右手和左手,记住我说的重点,”宋熙和重又坐回椅子上,“比上次拉的有点样子了,算是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段日子废寝忘食地练习终于得到了宋熙和久违的夸赞,顾梓聿悄悄呼出一口长气,到了这时才算是整个人真正地放松下来了,眼角微眯,那点被他死死藏着的兴奋终于还是从缝隙里泄了出来。

宋熙和看着他这副难掩喜悦的样子,也微眯了眯眼角:“你把莫扎特第三协奏曲第一乐章拉给我听一下。”

顾梓聿愣了一下。

虽然顾梓聿多年没有拉过这首曲子了,但是当初学的时候印象很深刻,因此当下还能背谱,他也不知道师兄为什么突然让自己拉这首曲子,也没多问,就顺从地站在那里拉了出来。

莫扎特第三协奏曲应该是他第一首正式认真学过的协奏曲,作品本身的技术难度不高,没有飞快的速度,也没有滥用各种复杂的技巧,而是更考验风格的把握和控制力。与威尼亚夫斯基的浪漫主义不同,莫扎特的音乐是古典的、均衡的、童真却不幼稚的。它讲究语感、平衡与优雅,而这三样东西——恰恰是最难处理的。

顾梓聿想着当初学习的各种要点,运弓要活泼轻快,连弓要处理的有呼吸感,不知不觉地就把第一乐章拉完了。

“嗯,可以,”宋熙和很满意,这孩子的能力确实很好,多年没碰过的曲子,现在当场拉出来居然还能大差不差,很有水准,“有些地方的细节处理还要注意,不过你整个演奏情绪还是很好的,很自然,很放松,莫扎特不是一个复杂的人,他的音乐也不应该被演奏得复杂,你把这种轻盈的气质保持住了,很好。 ”

宋熙和这回拿起了自己的琴,说道:“这一段的连弓,你可以这么拉,就不会太死板,嗯——”

虽然谱子上是连弓,但宋熙和却在几处稍稍将琴弓抬离琴弦,此时,琴弦还在振动,但乐音似断未断,丝毫不生硬,就像乐曲自己在呼吸一样,充满了活力。

师兄又示范了!顾梓聿精神高度集中,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右手运弓。如果脑子运转工作的时候会发出声音,他现在一定像柴油卡车的发动机,“轰隆隆”地发出巨响。

“这里,你刚才的指法要改一下,尽量保留把位,避免出现滑音。”宋熙和边说着边示范。

顾梓聿有点迷惑,师兄现在是在干嘛?他隐隐有了点不祥的预感,但是还是先问了眼下的问题:“滑音不可以吗?我还以为这样能让音符间过渡柔和,显得不生硬呢。”至少当年吴老师示范的时候,就有滑音,他还以为这样更有艺术性。

宋熙和瞥他一眼:“别的曲子里可以,但是在这里的十六音符不适合。莫扎特不讲这些,拖泥带水反而会显得庸俗。”

行吧,师兄说的都对。

“你刚才拉的华彩,是克莱斯勒的版本,对吧?”宋熙和重又坐回椅子上,“拉的不错。”

“嗯。”顾梓聿顿时心里又有点小小的雀跃,克莱斯勒版本的华彩里结合了莫扎特的主题动机,加入大量的对位和复调乐段,复杂又优雅,拉下来不是那么容易的,更何况他至少有五、六年没有碰过这个曲子了,今天能拉下来,连他自己都没想到。

然而,宋熙和的下一句话就把顾梓聿打入了绝望的深渊:“既然你这首曲子掌握的这么好,别用他的了,你自己写一个华彩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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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什么?不祥的预感成真,顾梓聿仿佛被雷劈中,目瞪口呆地看着宋熙和,这句话把他炸得脑中一片空白,他一副呆头鹅样地看着宋熙和:“师兄,什么意思?我没懂…”

宋熙和淡定得好像这只是让他写个作文,语气轻描淡写:“你最近状态不错,可以多准备一首曲子,威尼亚夫斯基用来展现你的技术基础和表现力,莫扎特的华彩用来展示你的个人音乐理解和音乐审美。如果当天状态有变,你也可以根据自己的身体和精神状态灵活选择,我们相当于把技术和音乐性两个方向都准备好了,双线作战,绝对是安全且加分的策略。”

师兄,你在开玩笑吗?!现在临时加一首作品,还要自己写一段华彩出来?

顾梓聿心里有一万匹野马仰天长啸:就算莫扎特三不难,但人家好歹也是个正经的协奏曲,怎么能说加就加呢?他最近真是忙得天昏地暗,即使把他一个人劈成十个也忙不过来啊!更何况他两周之后就要去参加 HMUN 模联大会了,杜若钦真是往死里练他,他前几天晚上做梦梦见自己一张嘴说的就是“the delegate of Polynesia thinks that…”,都已经是走火入魔了。

宋熙和看着眼前小师弟一脸崩溃的模样,反而笑出声来:“你梅纽因初赛的时候不是也有即兴演奏?之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不是也用双音和弦改编了整首《沉思》?再说了,又不是让你直接拿着就上考场,我也会给你把关的,这首协奏曲结构清晰,旋律简单,你有很大的创作空间,不会被过于复杂的旋律和节奏所限制,这一点上比起第四和第五小提琴协奏曲好多了。”

顾梓聿还沉浸在天崩地裂的情绪里,宋熙和看了看表:“现在时间还早,你干脆在这里把第一乐章的华彩先构思一下。”

顾梓聿根本都来不及挣扎。

“快点,愣着干嘛,给你时间还不珍惜。”宋熙和装作没看见小师弟那一脸纠结痛苦的表情,好整以暇地坐在哪儿,拿起了手边的书看了起来。

顾梓聿欲哭无泪,迫于宋熙和的淫威又不敢多说些什么,只好一脸生无可恋地重新拿起琴,委委屈屈地挤着他那些为数不多的灵感,希望能有个精灵从天而降,解救他于水火之中。

心情如此,拉出来的琴音自然也不可能轻快活泼到哪里去。

宋熙和放下手里的书,抬起头来,清清淡淡地说:“不想现在想是吗?茱莉亚那边你是三月底的面试。现在是一月底,下周还有一次课,然后你就要去参加你那个模联大会,一回来就是三月初了。你现在不准备,什么时候准备?”

“这两个学院给出的录取名额都很少,竞争者又很多,你虽然顶了个梅纽因大赛第一名的名头,但你不是专业出身,没有经历他们那样高强度的训练,基础上无论如何都会稍差一些。”

“你还记得郭震吗?虽然那个女孩子比赛的时候是有些心思不纯,但是她的技术旳确是很全面很完善,是,你有和乐队合作的丰富经验,但是这样的机会,专业院校出来的学生只会有更多;当然,你也有优势,情感丰富细腻,但是相应的情感也需要相应的技术来表达,你当时拿奖,不意味着在技术上全面超过了第二名,只能说,你的技术、情感、选曲,甚至服装外貌,都恰合了评委的心意,这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事,却不代表着你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可以有如此好运。”

“况且,你现在顶着这个名头,如果没有相应最好的表现,很容易让对方老师的期望落空,这对你以后进校学习也不是一个好的开头。”

得,这边还在操心入学试,现在这句话就笃定自己能入学了,师兄对自己真是有信心啊。

“你的比赛视频,他们应该看过很多次,初赛的巴赫无伴奏,你的理性的控制和结构的掌控还有乐句的呼吸感是有很好的展现的,决赛的四季,你的临场处理和乐队的配合也会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们就要利用这种思维定势,避开和那些竞争者的冲突,威尼亚夫斯基是在技巧和表达的平衡上做文章,而莫扎特是要展现你驾驭乐曲的能力,这种素质反而是很多人都缺乏的。”

好的,师兄说的都是对的,如有不对,请参照上一条。

顾梓聿无言,只好吞下了满腹的苦涩——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对师长的要求逆来顺受,连反驳都省了。此刻,他重新从第一乐章的主旋律开始,慢慢延展开来,尝试加入复调和声,逐渐编织出一个变幻交错的旋律网,音符从指尖淌出,最开始拘谨生涩,慢慢竟也流畅了起来。

宋熙和也没有闲着,他从书架里抽出一沓空白的五线谱纸,抄起铅笔飞快地把顾梓聿拉出的旋律记录下来,偶尔也在一些地方附上了自己改进的乐句。师兄弟两人配合默契,还没到半个小时,第一乐章的华彩乐段就已经初具雏形了。

顾梓聿停了停,有点犹豫不决地先瞟了宋熙和一眼,弓子在琴上微动,发出试探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这胡乱即兴的质量如何,也对自己的成品没有信心。

宋熙和倒是很直接,最后一个句子“刷刷刷”写完,随口点评道:“可以了。回去看看我给你圈起来的这几处,我的想法附在下面了,当然这对你来说只是一个参考,主要是起到一个抛砖引玉的作用。你回去还得再想一个版本,回来我们对比选择一下。”

“嗯。”顾梓聿点了点头。

他此时已不再是不情愿地被任务追着跑,而是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另一个华彩乐段也逐渐从脑海里浮现,这串旋律仿佛是早已刻在他灵魂深处,只等他从水底下拿出来罢了。